用過晚膳，等到月上柳梢之時，淩子墨讓紫畫捧了一套男裝來。
    夢蝶不解其意。
    淩子墨寵溺地笑：“前幾日不是說好要上街麼？本王說過的話，自然要兌現。”
    夢蝶大喜，當下進屋換了衣服出來。
    她本身貌美絕倫，此時穿上青色襦衫，將一頭長發束起，戴一頂白玉發冠，宛然是個翩翩佳公子。若論俊俏，竟將淩子墨還比下去幾分。
    淩子墨呆看了半晌，才悻悻地道：“我原以為你換上男裝，必然不再那麼顯眼，想不到卻更加出彩了。看來，帶你上街，並不是個好主意。”
    夢蝶生怕他改變主意，急忙地道：“你放心吧，我隻管跟在你身側，決不多出一聲便是！”
    因是微服出行，淩子墨沒帶隨從，兩人單獨上了街。
    到得街上，隻見人山人海，熱鬧非凡。花燈掛得滿街都是，到處熙熙攘攘，花團錦簇。有玩雜耍的，有賣吃食的，有兜售小玩意兒的，吆喝聲此起彼伏。但更多是如他倆一樣出來賞燈遊街的。
    夢蝶許久未經曆如此擁擠的場麵，一時竟覺得有些頭暈目眩，幸得淩子墨一直緊緊地牽著她的手，時而又將她護在懷裏，否則恐怕早就走丟了。
    兩人好容易走到一處稍寬闊的地方，淩子墨擔心她不太適應，便道：“今日是元宵，因此才這般熱鬧。走了好一陣，你累不累？可要歇息一會兒？”
    夢蝶這會兒已經緩過勁來，微笑著搖頭：“我不累，這樣熱鬧也很好。”
    淩子墨點點頭：“那就好，呆會兒還要放煙火呢！咱們看完再回去。”說罷指著不遠處一攤猜燈謎的道：“我知道王妃飽讀詩書，文采斐然，不如咱們去猜猜燈謎，也贏他一些彩頭回去？”
    夢蝶抿唇一笑，欣然應了。
    大周的民俗，上元節時，許多商家都擺出攤子來，但這一夜卻並不買賣。隻要猜中所出的燈謎，便可領得獎賞。
    此時，兩人上前一看，這一家的燈謎似乎頗不易猜，冥思苦想的人多，猜中的卻少，但老板給出的彩頭也都不是尋常之品。
    夢蝶看了看，見彩頭之中有一玉扳指，色澤光潤，翠色欲滴，顯是極好的翡翠料子。便向老板問道：“你這玉扳指，對的是哪條燈謎？”
    老板是個五十來歲的男子，長得一副和氣生財的模樣，聽得她這樣問，便笑眯眯地回道：“這位小公子真有眼力，這玉扳指是本店今年的頭彩。公子請看最高處的那盞花燈，上麵那條燈謎已經連續五年無人猜中啦！”
    夢蝶與淩子墨抬頭看去，隻見那花燈上係著一條飄帶，帶上寫著幾行小字。凝神看去，上麵是：“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淩子墨眉頭一皺：“這是什麼東西？既非夜霧，又不是朝霞，難道是鬼魅不成？”
    夢蝶聽了不禁掩唇而笑。那老板卻急忙擺手道：“這位公子可別瞎猜，這世上哪有鬼魅！元宵佳節，我們也不能擺出這麼個燈謎為難大家麼！”
    周圍的人群中，不少人也在猜這條燈謎，此時有人道：“是雪！”有人道：“是月！”還有人道：“是夢境吧？”但老板一一搖頭否定。
    夢蝶低頭凝神想了一會兒，輕聲說道：“我猜，這是秋日飛霜。”
    老板愣了愣，忽然臉上喜色難掩，大聲道：“小公子真是聰明！正是秋日飛霜！但請公子說說，為什麼是霜？”
    眾人聽得夢蝶猜中謎底，一時一片嘩然，繼而又都安靜下來，想聽聽原由。
    夢蝶款款道：“霜質似花而非花，霜白似霧而非霧，夜半成形，日出即消。正如春夢不多時，又似朝雲無覓處。”
    周圍眾人聽了齊聲喝采。
    眾目睽睽之下，淩子墨不好將夢蝶攬入懷裏，隻能輕輕捏了下她手，在她耳邊低聲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能猜中。那個扳指，是不是送我的？”
    夢蝶嗔他一眼，含笑不語。在老板手中接了那玉扳指，道了聲謝，納入懷中收好。
    既得了頭彩，意足心滿，兩人舉步正要離開，忽聽人群中有人“咦”了一聲，接著說道：“這不是煜王爺嗎？”另有兩人同聲道：“正是正是！”
    淩子墨循聲一看，不禁暗暗叫苦。原來認出他來的不是別人，卻是他常去的飄香樓的三名藝妓。大概今日乘著元宵，也出來看燈。他平日去吃花酒，不過故作風流，掩人耳目，逢場作戲，但此時，卻絕對不希望夢蝶看到這些。此時隻好裝作沒有聽到，急忙拉了夢蝶就要走。
    那三人卻已經靠近了來。
    其中一名叫紅袖的，正是認出他來的女子，這時便微微福了個禮，嬌笑道：“王爺可好久沒來飄香樓了！”
    淩子墨心中暗急，瞥了夢蝶一眼，見她一臉茫然，心中稍稍放鬆。這時已經避不過，隻好淡淡一笑：“原來是紅袖姑娘，今日怎麼也有空出來看燈？”
    紅袖似怨似嗔地看他一眼：“王爺既然不來，奴家們自然閑暇無事了！”另兩名女子也撒嬌撒癡般地笑了起來。
    淩子墨清咳一聲，尷尬得不知如何接下話去。
    這時紅袖又看到夢蝶，眼中閃過一抹驚豔之色：“這位小公子長得真是俊俏，怎的從未見過？幾時也和王爺一道來飄香樓坐坐……”說著便要過來挽她的手。
    淩子墨忍無可忍，一把將夢蝶拉過另一邊，口中急急說道：“今日有事，暫且別過！”說著拉起夢蝶大踏步走了。
    紅袖愣了一下，喊了兩聲：“王爺！王爺！”卻見淩子墨恍若未聞，頭也不回。她與其他二人麵麵相覷，半晌疑惑地道：“莫非煜王現在竟轉了性，喜歡男色不成？”
    幸而淩子墨已去得遠了，沒有聽到這話，否則隻怕要吐血。
    **
    淩子墨隻顧拉著夢蝶急急逃開，不料聽到身一陣悶笑。回頭一看，夢蝶已經笑得直不起腰，隻得停下腳步，尷尬地看著她。
    夢蝶雖然沒去過青樓，也沒見過妓女，但剛才那三人身上的風塵之氣卻是遮掩不住，她隻多看兩眼，心中已經了然。見到淩子墨平日悠然自若的風度全然不見，一張臉憋得陣紅陣白，不禁就覺得想笑。但又怕淩子墨下來不台麵，隻好憋著。此時走遠，再也憋不住，大笑起來。
    笑了一陣，好容易收住，抬頭一看他一臉尷尬，頓時又忍俊不禁。這一次卻笑岔了氣，惹得一陣大咳。
    淩子墨無奈地看著她又笑又咳，終於歎了一聲，扶住她，給她拍背順聲，沒好氣地道：“看著了我的笑話，也不用樂成這樣吧？”說著又看看周圍。此處畢竟還在街上，人來人往之中，已有人對他們注目而視了。
    夢蝶這才努力收住了笑，兩人緩步走向僻靜之所。
    燈火漸遠，人聲漸悄，他牽著她的手，靜靜走著。
    “蝶兒，我其實並非……”淩子墨停下腳步，終於忍不住想解釋。
    夢蝶卻了然地看著他，緩緩搖頭：“隻求曾經擁有，子墨，你不記得了嗎？”
    她的目光澄澈如水，淩子墨神色複雜地看著：“可是，我不想僅是曾經擁有……”
    夢蝶忽然伸手捂住了他的唇：“別說，不要給我任何承諾。”她的手指冰涼。她其實根本要不起承諾。
    他很想說：“我願意給你一生一世。”但話到嘴邊，終究卻無法出口。隻因此時此刻，他其實給不起這個承諾。
    兩人相視無語，卻仿佛像看進了彼此內心的最深處。
    正在此時，遙遙傳來“砰”的一聲響，一朵五色煙花在空中爆開，映得天地間一片霞彩，連朗朗的月光也黯然失色。
    兩人同時舉目望去，隻見煙火接二連三地升上天空，黑色的天幕中一時間像綻開了團團花簇，五彩繽紛。然而燦爛芳華，又如流星墜雨，轉眼消散於無形。
    夢蝶轉頭看向淩子墨，他俊朗的臉龐在煙火明滅中，時暗時明，一時竟有些看不清楚。她轉到他身前，踮起腳尖，環住他的脖子，輕輕地將紅唇印上他薄唇，一觸即離。
    淩子墨全身一震，低頭看著她如夢如幻的神情，隻覺得心中柔軟得像要滴出水來，不禁深深地吻了下去。
    許久，終於煙火散盡，天地間似乎比適才更暗淡了幾分。
    夢蝶掏出那個玉扳指，執起淩子墨的手，給他戴上。
    “假如有一日，真的煙火散盡，請你，隻要記住今日這燦爛便好。”夢蝶微笑著說，臉上卻流下兩行清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