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心意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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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蝶轉念一想,已猜到淩子墨的來意,但坐定之後,還是過場子似地問了一聲:“王爺怎麼來了?”
“怎麼,本王在自己的府裏,進自己王妃的住處,還需要什麼原因?”淩子墨薄唇輕輕吐出一句話,唇角微挑,深沉的眸子看不出情緒。
不知怎的,夢蝶就是聽出了他語氣中的一絲不痛快,微微一笑,柔順地道:“是臣妾問錯了,王爺恕罪。隻是不曾想王爺會突然過來罷了,也不曾備得什麼好茶水,還請王爺見諒!”一邊說,一邊將恰恰煮開的水,斟入茶盅。
淩子墨心中因她的態度稍微舒坦了些,“嗯”了一聲,道:“你會茶道?”
夢蝶動作流暢地洗杯,倒水,聞言並未抬頭,隻是一笑:“略通一二。”說話間纖纖素手端起茶盅,極熟稔地往四隻小杯裏輪流斟入茶水。
一股清香瞬間彌漫。
淩子墨深吸一口氣,又問道:“你這是什麼茶,怎的有股子桂花香?”
夢蝶將茶盅一放,微笑道:“昨日在宮中等候王爺時,見桂子開得正好,便隨手撿了些幹淨的回來。”說著略一抬手,“王爺請!”
淩子墨回想起昨天的情景,那時她的確正在桂花林中,頓時眼中閃過意味不有的微光,深深看了她一眼,端起一杯,淺淺抿了一口。入口先是清淺的茶香,回甘之後,便有淡淡的桂香如泉湧出,滿口芬芳,回味無窮,忍不住讚歎一聲:“好茶!”
“王爺謬讚!”夢蝶波瀾不興地回了一聲,也端起茶小酌。那一雙柔荑十指纖纖,不染丹蔻,卻與指尖的茶杯一樣,細膩白皙,秀麗非凡。
淩子墨瞥得一眼,目光不由自主地移至她嬌嫩的臉龐上。頜下仍可見一塊淡淡的烏青指印,正是他的“傑作”。心頭微微一動,情不自禁地生出幾分憐惜,輕聲道:“還疼麼?”
夢蝶一怔,心中驀地多了一絲異樣,垂下眼簾,不動聲色地道:“多謝王爺關心,不疼。”
她的態度很恭敬,也很溫順,但正因如此,便不顯得十分親熱。淩子墨見慣了投懷送抱的女子,便是府中兩位側妃,就算是表麵上矜持一些,暗地裏也總是使勁渾身解數地討好他,此時忽然便覺得有些不是滋味,心中的憐惜化作了一絲莫名的輕惱,“哼”了一聲,冷下臉來,道:“既如此,本王還有事,先走了。”
夢蝶眨眨眼,卻並不多說什麼,隻微笑著站起身來,行禮道:“王爺慢走!”
一直將他送至絮園門口,淩子墨均一言不發。就在她以為他即將這麼走了的時候,淩子墨卻突然轉頭說了句:“以後這門不許上鎖!”說罷拂袖而去。
這語氣實在很是怪異,不像是生氣,倒像是賭氣。
夢蝶心道,一定是自己聽錯了。
她很快明白“不許上鎖”的意思,次日淩子墨又“不請自來”。
但這一回,淩子墨又黑了一次臉。因為他直闖而入的時候,前廳居然一個人也沒有,轉了一圈,終於在廚房找到了主仆三人。
夢蝶穿著很尋常的便服,發上手上,一點飾物也沒有,臉上也不施粉黛,身上還罩著一件粗布的圍裙。但就是這樣,淩子墨一眼望去的時候,還是覺得這女子實在美得不可思議。
她一手拿著鍋鏟,一手熟練地將揀好洗淨的肉片倒入油鍋之中,熱油瞬間爆開,同時爆出一陣香氣。兩個丫頭都在幫她打下手,一個切菜,一個端盤子。端盤子的初春盯著鍋裏,似乎已經在流口水……
淩子墨聞著那香味兒,突然也有了流口水的衝動,忙清咳兩聲。廚房裏忙得不亦樂乎的三人,這才注意到門口站著一個似乎顯得格格不入的人,頓時都呆了。
還是夢蝶最先反應過來,手上隻頓了一下,便又快速地翻炒起來,笑道:“王爺恕罪,請稍候片刻,這會子便好了。”
紫畫咽了咽口水,忙放下手中的菜刀,又扯了一下尚在發呆的初春的袖子,初春這才如夢初醒,兩人一齊忐忑不安地行禮。初春倒也罷了,她自小跟著夢蝶,主子下廚這種事,完全習以為常,紫畫卻是一顆心簡直提在嗓子眼裏,直到淩子墨不辨喜怒地道了聲:“嗯,你先忙吧!”她這才放下心來。
紫畫以為他這就走了,沒想到,淩子墨看上去濃眉緊鎖,一臉陰雲,卻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半步也沒移開。害得她剛落回肚子裏的心又蹦到了喉嚨裏,連菜刀都有些拎不起來了。
夢蝶接過初春手中的盤子將菜盛起來,隨即向淩子墨掃了一眼,猶豫一下,問道:“王爺可曾用過膳?”
淩子墨自然已經吃過,但不知怎的,一個“沒”字就蹦了出來,說完頓時想咬掉自己舌頭。但是,當他看見夢蝶臉上瞬間流露出空白的神色時,又突然覺得心情好像愉快了一點,於是便加重了語氣道:“本王原是打算過來用膳,怎麼,夕寒沒有通知你?”
夢蝶搖頭,怔怔地道:“可是,隻剩一把青菜了,王爺不如……”
“嗯,不要緊,我不嫌棄。”淩子墨隻覺她這模樣比前日裏的疏離客套更令人愉快百倍,於是彎了彎唇角,“那本王就等著嚐嚐王妃的手藝了!”說罷,笑吟吟地轉身離開。
莫名其妙地看初春,初春一頭霧水,再看紫畫,紫畫一臉無辜。夢蝶隻得歎了口氣。
**
平日裏都是主仆三人同桌而食,現下淩子墨來了,兩個丫頭自然不敢再坐著。但桌上三副碗筷卻是清清楚楚地擺著。淩子墨掃了一眼,神情若有所思。
夢蝶已經認命地接受了這位不請自來的“客人”,見了他神色,便大大方方地道:“王爺見諒,絮園裏人少,臣妾向來與兩個丫頭一起用膳。”
淩子墨淡淡地“嗯”了一聲:“既如此,你二人便一同坐下吧!”
初春與紫畫哪裏敢,兩人交換了個眼神,一同行禮道:“多謝王爺,奴婢們還是先伺候主子用膳。”
淩子墨也不勉強,隻道:“那你們也不用伺候了,先下去吧!”
“等等,”夢蝶叫住正要告退的兩人,向淩子墨笑道,“若是等我們用完,飯菜都涼了。臣妾鬥膽向王爺討個恩惠,讓她們端些菜下去吃吧?”
下人等主子用過飯才能進食,飯菜自然是涼的,全天下的規矩皆是如此,但到了絮園,卻偏就有個操心下人的主子。
淩子墨又瞥了她一眼:“王妃倒是心善。”卻並未再說什麼,便是默許了。
夢蝶一笑,親自動手將桌上的菜分了一半,便教兩個丫頭下去了。原本便隻有三個小菜,這樣一來,更顯得少了。夢蝶卻像是完全沒考慮到淩子墨這大男人的飯量一般,隻笑道:“王爺請用膳吧!”
她倒是客氣得很,等淩子墨夾了一筷子菜,自己才開始吃。
淩子墨一筷子青菜入口,便覺得清爽無比,帶著新鮮的一絲甘甜,極是可口。原是打算淺嚐輒止,結果不自覺地將筷子又伸向另一盤。
不多時,一掃而空。
淩子墨吃得快,放下筷子卻發現夢蝶也已經吃完了,忍不住皺眉道:“你吃這麼少?”
“已經足夠了。”她淡淡地道。
淩子墨這才知道為什麼她敢將一半的菜肴都給了丫頭,於是略帶不悅地道:“吃得這樣少,身子怎受得了?若是教外人知道,還當我煜王府窮得沒飯吃!”
夢蝶愕然片刻,隨即笑道:“王爺多慮了!養生之道有雲:過午不食。臣妾之所以晚膳吃得少,恰是為了身體著想。”
這次換了淩子墨一呆,為何這女子舉止思維似乎總超乎他認知之外。
夢蝶抿唇笑道:“王爺想來是沒有吃飽,真是萬分抱歉。若早知王爺要來,臣妾自然會備多些的。”
“嗯哼,那也沒什麼……”淩子墨想到自己的“突襲”,終於湧上了一絲心虛之感,便又道,“沒想到王妃對養生一道也頗有研究,既是如此,自當遵從王妃的指教。”
“不敢當。臣妾自小長在深閨,不知凡愁。王爺出入朝堂日理萬機,自然不會有閑心研究這些無稽之事。”
“怎會是無稽之事?”淩子墨想也不想地道,“茶之道,非清心雅致者不能為。烹之道,非情達趣致者不能為。養生之道,非淡泊寧靜者不能為。王妃既醉心於這些事,想來必是個清心寡欲風雅高潔之人。”
夢蝶一怔,隨即臉上悄悄浮現一抹紅暈,不禁垂下頭去輕聲道:“王爺謬讚,臣妾愧不敢當。”
卻不知淩子墨話一出口,自己心中也是一震。他先前對這個不得不娶進門來的王妃多少總是心懷疑慮,然而隻是三兩日時間,自己對她的看法,竟何時有了如此巨大的轉變?如此一想,不由警惕之心大起。
眼前的女子明眸皓齒,落落大方,渾身上下滿是清爽,怎麼看都與陰謀詭計扯不上半點關係,但越是如此,淩子墨卻越是覺得危險。他無法說出具體的危險來自哪裏,他隻隱約感覺,自己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來絮園,似乎很不妥當。
有什麼狀況,一旦發生,是任誰也控製不了的。
思及此處,他霍地一下站起身來。
夢蝶嚇了一跳,不解地抬起頭,那清澈的目光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撞進了淩子墨的心頭,令得他呼吸一滯,竟有瞬間腦子一空,要走的話,突然間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的眸子黑漆漆的,似乎翻湧著許多的情緒,偏偏麵上卻不肯流露出半點,隻微蹙的眉峰泄露了內心的一點掙紮。
夢蝶忽然歎口氣,幽幽地道:“王爺是要走了麼?”她說著站起身來,又道,“既如此,臣妾恭送王爺。”
“我幾時說要走?”淩子墨沉下聲音。
夢蝶垂首猶豫片刻,便又抬起眸子,直視著他道:“其實王爺何必如此糾結?既不願意來絮園,大可隻在人前做做樣子,轉一圈悄悄走了就是。臣妾沒有那麼無聊,不會胡亂向旁人說起王爺其實並未久留。外人也隻會以為王爺確實寵幸臣妾。這樣不就行了麼?”
淩子墨眉頭鎖得更緊:“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王爺沒有必要與臣妾繞圈子,”夢蝶索性把話說開,“臣妾早就說過,隻想清清靜靜過日子,否則不會自請搬來這偏僻的絮園。王爺若是對臣妾心懷疑慮,實在大可不必。臣妾嫁入王府,隻是遵從父命,與王爺遵從皇上旨意,是一樣的初心。至於今後將會如何,臣妾想,命由天定,順其自然就好,臣妾對命定之事,從不做無謂掙紮。”
淩子墨一眼不眨地注視著她,仿佛想從她臉上表情中判斷出這番話究竟幾分是真,幾分是假,然而,連他自己也說服不了自己,眼前這女子的話,完全是為了糊弄於他。
許久,他才點點頭:“好一個命由天定,順其自然。”說完這句話,他再次意味不明地牢牢盯了她一眼,轉身便走了。
夢蝶一動不動,一直到看著他身影消失在門外夜幕之中,這才緩緩地歎了口氣。
這一次,這位煜王殿下,終於不會再來了吧?
她想要的清靜日子,終於也能實現了吧?
隻是,心頭為何竟會湧上一絲淡淡的惆悵?
**
誰想到,第二天淩子墨又來了。而且是提前叫林夕寒親自傳話到絮園,說是要來用晚膳,而且還指定要吃昨晚吃過的炒青菜。惹得初春一陣驚叫。
夢蝶無奈地道:“你這是作甚?”
“王爺近來來得這樣勤快,可見是對小姐上了心啊!小姐小姐,初春替你高興哪!”
夢蝶搖搖頭,懶得再與她廢話,認命地去下廚。
傍晚時分,淩子墨如約而至。
夢蝶帶著兩個丫頭已恭候多時,正要屈身行禮,淩子墨長袖一拂,阻住了她。夢蝶抬眼,在見到他唇角清淺的笑意時,不覺心跳一陣加快。先前明明是不願他再來,此刻竟似乎又為他的來到有了隱隱的竊喜。
昨晚的話似乎並未對淩子墨造成任何影響似的,隻見他溫和地道:“不必這樣多禮。”
悅耳的聲音令夢蝶無端端臉上微微一紅,點了點頭,恭順地道:“是。”
兩人坐下用膳,初春與紫畫自然不用再多吩咐,早就識趣地躲得不見蹤影。
夢蝶性子原本就沉靜,如今揣測不透淩子墨的心思,更是不置一言。淩子墨卻也不出聲,但看神情又不似有什麼不滿。
兩人沉默但並不尷尬地吃完了,淩子墨也不急著走。夢蝶似乎明白他的意思,取出茶具來,沏了一道茉莉花茶。
淩子墨吃過一杯,便即起身離去。
夢蝶在燈下將他那隻杯子怔怔看了許久,才輕歎一聲,收了起來。
從這日起,淩子墨便天天不請自來。有時傍晚時來用膳,有時下朝後來喝一杯清茶。
某日卻是在午後,夢蝶小憩起身,便見他坐在她最愛的那張躺椅上,一卷書半掩在胸前,雙目輕闔。
兩個丫頭也不知去哪兒了,想是見他來了,都不敢前來打擾。秋意已濃,冬日漸近。陽光薄薄的,並沒有多少溫度。淩子墨就這樣睡著了。他眼下有淡淡的陰影,眉頭在睡夢中也微微地皺著,俊朗的臉龐很是放鬆,卻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幾分疲憊。
夢蝶心裏細細地一疼,隨手取過一張薄毯,輕輕地給他蓋在身上。
淩子墨倏然睜眼,眸中閃過一絲淩厲,待看清眼前清麗的容顏時,氣勢瞬間緩和,淩厲化為了溫柔。
夢蝶忙退開一步,微笑道:“王爺醒了?”
毯子上還帶著她淡淡的體香,淩子墨心中一片柔軟寧靜,不自覺地彎起薄唇,懶洋洋地道:“王妃的椅子果然舒服,本王竟不知不覺睡過去了。”
“王爺若喜歡,臣妾願意割愛。”夢蝶笑道。
淩子墨坐起身來,挑挑眉,仰著頭,似笑非笑地道:“可是,這椅子若少了王妃的味道,隻怕便沒這麼舒服了。”
夢蝶一怔,臉頰隨即飛快地泛起紅暈。這句話實在太曖昧了!
淩子墨凝視她的眼神忽然變得恍惚起來,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伸出手,輕輕碰上了她嬌羞的臉。
兩人同時身子一震,四目相對,一瞬間,似望進了彼此心底最深處。
似有什麼東西在悄悄生根,一待春風,便會抽芽開花。
夢蝶猛地一驚,忙垂下頭,退開幾步,避開淩子墨的手,俯身行禮,同時低聲道:“臣妾失禮,王爺恕罪!”
明顯的疏遠令淩子墨驀然生出一陣惆悵與錯愕。難道她對他的碰觸竟如此厭惡麼?此念一生,心中的感覺頓時又是失落又是惱怒。
可是,滿腔的情緒竟是一個字也無法宣之於口。
淩子墨冷下臉來,再看了一眼那幾步開外仍保持著行禮之姿的女子,心頭的惱怒無可言說,不由冷哼一聲,甩袖離開。
等到耳邊再無一點動靜,夢蝶才苦笑著直起身來。
這一次,是真的不會再來了吧?
果然,一日,兩日,五日,十日……淩子墨再不見踏足絮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