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燭影搖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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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朝,厲勝帝二十七年秋,八月十六日。
正是月上中天之時。一輪明月,皎如玉盤,無限清輝揮灑下來,籠罩著庭園內暗暗浮動的桂子香氣。莊夢蝶端坐在喜床上,身著龍鳳喜服,頭戴紅紗喜帕,正靜靜地傾聽著桂子香中隱隱傳來喜宴上的觥籌交錯之聲。
“初春。”她輕輕地喚道。
“是,小姐。”旁邊立即有一個伶俐的小丫頭應聲。
夢蝶又問:“現在什麼時辰了?”
初春看看更漏,回道:“亥時將過,快到子時了。”
夢蝶沒有出聲,隻是微微地皺了一下眉頭。幾個時辰的端坐,頭上的鳳冠已壓得頸部有些酸疼。
初春麵上顯出憂色來,又關切地問道:“小姐是不是累了?要不初春給您上杯清茶吧?”
夢蝶眉頭已舒展開來,淡淡地說:“不必,我不累。”頓了一會,又輕笑一聲,接著道:“你也不必著急,該來的總會來的。”初春是她的陪嫁丫環,自小一起長大,情如姐妹,這會兒新郎倌遲遲不入洞房,大概是著急了吧?
初春輕聲應是,眼光卻仍不自主地探向門外。從申時等到子時,這位新郎倌要到什麼時候才現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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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約摸又過了大半個時辰,門外才傳來一陣沉穩的腳步聲。隻聽得門外候著的喜娘喜氣洋洋地道:“恭喜王爺!賀喜王爺!”一個男子聲音若有若無地“嗯”了一聲,隨即一聲門響。
夢蝶披著蓋頭,隻感到門外一陣冷風襲來,不覺身子輕顫了下,也不知是因為風涼,還是緊張。腳步聲靠近了,夢蝶看不到,但是卻感覺到那迫近的氣勢。她暗暗地輕呼口氣,袖中交握的雙手不由緊了一緊,卻隻覺得手指冰涼。
又聽得初春的聲音:“王爺,請挑蓋頭吧!”
夢蝶的心跳倏然加快了,覺得麵上驀地一陣發熱,正在此時,眼前忽而一亮,入目是一片朦朧的大紅色。她有些不適地眨了眨眼,漸漸看清了身前那一個挺拔的身姿。目光向上看去,隻見一雙深邃的眸子正牢牢盯著自己。那眸子燦若星辰,竟使一室的輝光似乎瞬間暗了一暗。夢蝶不由一陣恍惚。
淩子墨也怔愣了一下。他自小在宮裏見過無數妃嬪,個個皆是容貌不俗,所以,雖早聽聞丞相府的大小姐容貌出眾,心中卻不以為意。可是當紅蓋頭掀開,他仍然在那一瞬失神了。嬌豔的新婦妝容,使眼前這張臉看上去仿若帶著晨光的薔薇花一般動人。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清澈的目光所及之處,淩子墨似乎覺得一股清泉流過。當她抬頭看進他的眼眸,他的心突然不受控製地跳漏了一拍。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幹淨的眼神!
然而,僅僅是怔了一怔,淩子墨立時便回過神來,見夢蝶正一眼不眨地看著自己,臉上不禁浮現出一絲略帶嘲諷的笑意。“不知王妃對本王的相貌可還滿意?”他不緊不慢地開口。
這一聲仿若驚醒了夢蝶。想到自己竟會失態,心下不由一陣懊惱,但她麵上卻鎮定如常,隻是將目光移向案上的一對紅燭。“王爺人中龍鳳,相貌自然高貴不凡。”說著微微一笑。
這反應大概出乎淩子墨的意料,他又是一怔,緊接著心頭湧上一陣莫名的惱怒。他冷哼一聲,正要開口,忽聽得初春又道:“請王爺和王妃喝交杯酒!”
淩子墨冷眼一看,隻見初春侍在一旁,桌上已斟好兩杯酒,正殷殷地望著他倆。初春卻被他這一眼看得心頭一顫,急忙將頭低下,不敢再出聲。耳畔聽得淩子墨冷聲道:“你先下去,不必伺候了。”初春麵上露出疑惑而不滿的神情,但她不敢抬頭,隻能低聲應“是”,緩緩退出房去,將房門掩上。
夢蝶聽他這樣吩咐,不由回頭再看了他一眼。隻見淩子墨沉吟了一會,自顧自地在桌邊坐下,也不看她,隻盯著桌上斟得滿滿的兩杯交杯酒,半晌沒有說話。夢蝶看他如此神情,心中一陣疑惑,卻也沒有開口。
“王妃,”淩子墨終於道,“不知王妃對這樁婚事可還滿意?”雖是在問她滿不滿意,但這話語氣中卻似透著一股冰冷。
見麵不過一刻,竟已問了兩次“可還滿意”!自己的滿意與否有這麼重要嗎?夢蝶心裏這樣想著,麵上仍然很恭順地回答:“莊夢蝶能嫁入煜王府,已然是高攀,怎敢談什麼滿意不滿意!”
聽到這個回答,淩子墨倒像是十分滿意,“看來你倒有自知之明。”
夢蝶知他必然還有話說,沒有接話。
果然,淩子墨接下去又道:“既然你是個明白人,本王今天也就把話說開了。本王敬重丞相,你嫁進來自然不會虧待你,今後這王府裏的大小事務你盡可做主,隻是……”淩子墨說著,忍不住轉頭瞥了夢蝶一眼,見她沒什麼反應,話語故意頓了一頓。
但夢蝶隻是一徑地低眉斂目,麵上一片平靜。
淩子墨心中莫名地又惱怒起來,於是語氣更加冰冷:“隻是,凡是涉及本王的事情,請王妃一概不要過問!”
夢蝶站起身來,仍是一副恭順的神態,向淩子墨福了一禮,回道:“謹遵王爺吩咐!”
淩子墨看著她行禮,冷哼一聲,站起身,拂袖便向外走。
直到他“咿呀”一聲開了房門,正要邁出,才聽到身後夢蝶稍帶疑惑地問:“王爺這是要去哪兒?”
淩子墨回過頭來,似笑非笑地說:“怎麼王妃這麼快就忘了嗎?”
夢蝶一怔,還未回過神來,隻見淩子墨已經快步而出,臨走時手一拂,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一概不過問涉及他的事麼?夢蝶這才想到,隻是,隻是這是他們的新婚之夜啊!她的夫君就打算這樣把她扔在這裏了?嗯,這樣也好。大概從此後,她真的能得償所願,做一個安靜的王妃了。
夢蝶有些無奈地笑了一下,搖了搖頭,晃掉心裏那一陣小小的失落,回身看見他們的交杯酒還在桌上放著。新房裏所有的一切都是大紅色,燭火搖搖晃晃的,映在酒裏也漾起一片紅光。她在桌邊坐下,端起一杯酒,緩緩地把這一片紅色喝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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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記那時尚是小荷初露的季節。
夢蝶夏日裏習慣早起,這一日用過兩口清粥,正倚著軟榻,閑閑地傍在梧桐樹蔭下看書。晨光瀏亮,斑駁的樹影映在她那條翠綠色繡玉蘭的長裙上,襯得她膚色雪白。
莊丞相入得小院,正看見自己的女兒慵懶得像小貓似的一副神情,不禁呆了一呆,眼前似乎閃過了二十年前那一位女子的身影。
倒是夢蝶先瞥見了他,見父親隻顧呆看著自己,先是有些疑惑,但隨即便恍然,心中不免輕歎一聲。
夢蝶從軟榻上起身,清咳一聲,喚道:“爹爹!”
“啊,”莊丞相如夢初醒,“蝶兒!”
夢蝶清亮的目光在父親臉上流轉了一下:“爹爹有事?”
“唔……”莊丞相沉吟著踱了幾步,走到夢蝶身旁。見自己女兒明眸皓齒,亭亭玉立,容姿正如二十年前的妻子一般無二,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夢蝶等了半晌,見父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心中已經明白了七八分。她淡淡一笑:“爹爹有什麼為難的事嗎?女兒自當為父親分憂解難。”
莊丞相看見夢蝶明鏡似的目光,幾乎有些招架不住,不禁將頭轉開,隻管盯著一旁的梧桐,有些尷尬地說道:“為父給你訂了一門親事……”
夢蝶微不可聞地倒吸了口氣。她芳華已有十八,知道這婚嫁之事遲早便要發生,但乍聞之下,仍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襲上心頭,此刻便也轉頭去看那高大的梧桐。夏季是梧桐最茂盛的時光,那團團的葉子綠得要滴出水來,此時一樹盈盈的枝葉正在風裏悠然地搖曳。
莊丞相看她沒有反應,以為她心中不悅,便急急又說:“是煜王……”
哦,竟是當今大周朝皇帝最寵愛的幼子麼?看來自己倒還算福分不淺。夢蝶心中哂笑一聲,這邊又得莊丞相繼續討好似的說:“煜王年輕有為,深得聖寵,相貌也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他雖已納有側妃,但卻願娶你為正妃,爹爹絕不會委屈了你……”
正妃?夢蝶聽到這裏,才算是驚訝了一下,轉念一想,便又明白。
當今天子共育五子,長子雖非嫡出,卻德才兼備,且有戰功,因而早已立為儲君;二皇子煒王乃先皇後王氏嫡出;三子、四子少時夭亡,因此皇帝對幼子煜王極為疼愛。
這位煜王,也非嫡出。但聽說自小天資聰穎,五歲能出口成章,十四歲隨皇長子出征敵國便任先鋒,斬敵方將領一十五人,待得回朝即進封煜王,兼寧遠大將軍職。這樣的一位皇子,受寵更是理所當然。今上也曾經隱約有立他為嫡的意思,但他分明擺出一付絕無此心的態度,甚至於開始醉心遊樂,流連青樓。於是,此事便不了了之。
皇後雖已早逝,但王家在朝中仍有勢力,因此向來有擁煒王為太子的意圖,於是朝中大臣分為兩派,一擁太子,一擁煒王。正因煜王置身事外的態度,太子與煒王均與他交好,朝中大臣更對他同聲讚譽。
莊丞相雖不像煜王置身事外,卻一直兩麵周旋,不偏不倚。但他位居要職已有十載有餘,深得皇帝信賴,如此重臣,任誰也不敢委屈了他的女兒吧?!
想到這裏,夢蝶對自己這門親事已了然於胸。她轉頭見莊丞相仍有些惴惴的樣子,便斂容向父親鄭重地行了一個福身禮,並不起身,隻看著地麵:“女兒願意嫁,但憑爹爹安排!”
莊丞相急忙將她扶起,如釋重負地笑了。
夢蝶起身,沒看父親,隻是斂低了眉目,不再說話。
其實嫁與不嫁有何分別?嫁與誰人又有何不同呢?隻不過從一個牢籠換到另一個牢籠罷了!既然如此,不如遂了父親的心願,就是煜王吧!
嫁入王府,就做一個安靜的王妃吧!正像在丞相府做了十年安靜的大小姐。這一場政治聯姻,在她嫁到王府的這一天就算是功德圓滿。對這位已有兩位側妃,且喜歡逛青樓的煜王,夢蝶心想,自己這樣小小的要求還是會得到滿足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