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浪相承，一浪拍在水邊礁石上，揚起於半空之中，還未徹底消退，便又被後麵趕上的一浪吞噬。七月的陽光照在水上，映得浪頭仿佛一條條銀白水龍，乍看之間還在遠處，再看去，已然到了麵前。水上風涼，倒也不覺得日頭多毒辣。
    岸邊地上往水裏延伸出不足兩丈寬、不足五丈長的木板，木板下豎立著數根木棍，直直釘入水下泥沙之中，保這木板不被浪頭撼動。
    木板盡頭停著一艘船，船不大，船很普通。普通的是甲板上拉起一塊黑布阻隔日頭，不普通的是躺在甲板上的兩個人。
    那兩人一著青衣，一著白袍。青衣人發髻梳得甚是整齊，臉上淡淡噙著笑，一雙眼睛不時流露出疲態，仿佛主人心中牽掛甚多，秘密甚多。白袍人發髻雖也挽起，額角鬢角卻散落下許多來，他臉上滿是笑意，說到激動時便將扇子合起，往甲板上一拍。
    兩人並排躺著，中間所隔的兩三尺擺滿了各樣瓜果和酒肉。蔬果在水上最難見得，嶺南的荔枝，蜀中的柑橘，亦或是從波斯運來的紫紅葡萄，俱是在這島上尋常見不到的好東西。酒肉反而遜色許多，酒是自臨安而來的桂花酒，肉是尋常的煨牛腱子肉和清燉甲魚。
    小樓喜食蔬果，便就著桂花酒吃些果子，肉卻是碰也不碰的。
    柳一夢夾了一塊腱子肉丟入口中，口齒不清地說道：“你真安心讓她自己去？”
    小樓瞟了他一眼，一杯桂花酒靠近嘴旁，淡淡的桂花香味入鼻，酒一入口，先是甜美，甜後便是滿嘴滿舌的甘味。
    正如這漫漫人生一般，不知憂愁的年紀似乎已經在遙遠的地方，與摯友、親人相聚總是甜，但甜苦從來相伴而行，正如相聚與分離一直相伴而行。
    他一口將杯中的桂花酒飲盡，待品盡了舌上甘味後，便緩緩道：“我哪能護得她一世。”話中滿是寂寥與無力，絲毫沒有小樓之主的氣魄。
    柳一夢訝異地看著他，卻見他麵無表情地閉著眼，便問道：“那杜天麟可不是個簡單的人。”
    小樓這時才緩緩睜開眼睛，口中說道：“他既能為雲苓擋下一擊，又怎會再傷害自己拚命保下的人？”
    他站起身，走到甲板邊緣，桂花酒的甘甜彌漫在口中，一如方才從他口中說出的那個名字。他的手一下一下地拍著欄杆，極目遠眺，還能看到那個走在小島大道上的人。
    初見時她披在身上的白色小襖留在長安不曾帶來，此時穿的是在長安裏做的新衣裳，依然是她鍾情的鵝黃長衫。長安的繡緞訪剪裁手藝極好，鵝黃長衫穿在她身上，竟將她的身段、氣度全數襯了出來。她將所有頭發都挽成發髻，不似一些愛美的少女還要特地留下一兩縷頭發以作修飾。
    自初見起，她便疏於妝扮，既不穿什麼明麗的衣裳，也不在臉上畫太濃豔的妝容，一直都是一幅幹幹淨淨的清雅模樣。
    “你到底想做什麼？”柳一夢走到他身邊，不禁問道。
    柳一夢與小樓相識多年了，不曾見他在意過什麼。今年年關剛過，小樓一聽手下的線報說起杏穀弟子出穀，便急忙動身前往南方，這般毫無計劃的出行，完全不是小樓的行事風格。雖然明麵上說是去取鎖魂丹，但鎖魂丹後來被李央央取走後，他也不再去追了。
    之後小樓又為雲苓要施展那虛無縹緲的小樓秘術，更為此不遠千裏要去取血玲瓏。如今連血玲瓏都沒見到，已經經曆了這許多波折。
    柳一夢也曾明裏暗裏地探究此事，誰知道小樓口風甚緊，從來不肯泄露半分。柳一夢實在猜不透小樓的用意，隻好問出來。
    小樓轉過頭來看著他：“你真想知道？”
    柳一夢以為小樓終於要透露了，點頭如搗蒜。小樓卻戲謔一笑，說道：“你自己猜。”
    柳一夢扇子“唰”的一聲合起，他瞪著雙眼，緊抿雙唇，似乎極為憤怒，絲毫沒有了江湖傳說中“謙謙如玉，風流瀟灑”的模樣。他用鼻子“哼”了一聲，說道：“若不是這般巧合，估摸著一輩子都見不得你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模樣！”
    他的本意是嘲笑小樓背脊受傷，躺了數日才痊愈，卻見小樓若有所思地念著“巧合”二字。
    半晌，小樓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說道：“同心結比翼，並蒂連理情。我們此番落在島上，可不一定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