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hapter26.夢中夢(五)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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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後幾日並軍營裏未鬧出什麼大風大浪,那位看上去不怎麼好相處的公主在被葉鶴鳴一通訓斥加冷漠對待後既沒再整出丁點幺蛾子來,也沒打算帶著滿腔委屈回京告狀。
    本來做好打算迎接各種手段的葉鶴鳴一時也摸不準這公主究竟是想做什麼,隻得靜觀其變。然而,正真讓他頭疼發愁的還不是這放浪嬌縱的公主,而是朝廷那邊傳下來催他回京的幾道聖旨。
    心底深處是在為能夠回京悸動的,而且目前也不是不能動身而是不想。心下思緒萬千,葉鶴鳴不自覺地往榻上靜養的張瞳那瞄了好幾眼。
    這份焦慮又壓抑的情緒連生性淡薄的張瞳都察覺到了,當即以右手支撐著側著從榻上起身落座到葉鶴鳴身邊,問:“臨淵可是有什麼想同我說的?”
    獨自憋了幾日一直在考慮是否將一切向張瞳坦白的葉鶴鳴終於在心上人出聲關切後,坦白了以前遮遮掩掩沒說明也沒機會道明的一切:“我應該與瞳兒你說過,我在京城是有親人的,當初被貶南蠻也是心有不甘,希望有所作為後有朝一日得以歸朝。”
    “照此而言,封賞應是喜事,你應當設宴慶祝而非在此悶悶不樂。何況你在邊關多年未得探親,定是想念得緊,此番得以回京也算全了多年心願。”張瞳顯然是不信葉鶴鳴那套說辭的,“但前些日子,三軍麵前你動過請辭歸隱念頭,可是親人出了什麼意外?”
    隻是現下辭呈尚未上遞,封賞聖旨先一步而來。
    “不是意外,但也算不得喜。”葉鶴鳴長歎道,“我當年因為拒婚得罪陛下才被貶此地,以當時情況來看我這輩子怕是永不得翻身。我動過就此遠離朝廷的想法,然陛下為防我有朝一日得勢心懷不滿殺回去,便將我母親弟妹留於京城為質”
    朝廷舍不得良將又忌憚功高蓋主,即便時過多年,隻要未改朝換代,朝廷就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以利用卻還要壓製的人和機會。
    所以安排公主為婚約對象是,以家人為質牽製也是,都是朝廷赤裸裸給葉鶴鳴頭頂上懸的一把刀。
    若是葉鶴鳴自那次流放後一蹶不振,朝廷倒可以高枕無憂的心態順水推舟,讓一個不把朝廷顏麵放在眼裏的人在蠻荒自生自滅。
    但若是葉鶴鳴有機會重整旗鼓,為防止其憤恨造反,朝廷總歸是能尋出千萬種方式掣肘,捉蛇三寸,拿人軟肋就是這個道理。
    “臨淵打算如何?”
    歸是勢必要歸的,依張瞳對葉鶴鳴的了解,他是個極其顧家且責任心極強的人,因此斷不會放了那邊不管不問。
    葉鶴鳴沉默片刻,似乎又在心裏掙紮了許久才滿眼期冀地回望向張瞳:“瞳兒會隨我一道回京麼?”
    張瞳迎上那雙熠熠生輝的眸子,心裏咯噔了一下,與心底掩藏的東西起了激烈碰撞,靜如止水的心此刻七上八下。
    這一瞬間的遲疑與眼底的漣漪讓葉鶴鳴眼裏的光彩退了個一幹二淨:是了,他的瞳兒祖祖輩輩居於此地,怎會背井離鄉與他去那勾心鬥角、權欲熏心的地方……
    張瞳伸手附上葉鶴鳴的手背,一字一句地仿佛在致什麼神聖的敬詞般承諾道:“臨淵,四海八荒,上天入地,你在我就在。”
    不論生死……這是張瞳沒說出口的最後一句。
    這時的葉鶴鳴得了如此鄭重寶貴的承諾正心花怒放,全然沒感受到這份承諾中異常的沉重。隻是在張瞳的手附上的瞬間,他感受到了不正常的冰涼,這才想起張瞳前些日子做法大耗元氣,現在身子骨還虛著呢。
    於是扶著人到榻上躺好:“瞳兒要聽醫官的話,好生臥床靜養,我去給你取藥,咱們早日養好再啟程。我稍後去寫封折子向陛下稟明情況,再給你向陛下討份奉上,這沿海平亂可少不了我瞳兒的功勞。”
    說完這番話,像是料到人會直接拒絕的,於是不等張瞳回應便屁顛屁顛地溜出了營帳。
    由於狀態處於雲端之上整個人都飄飄然的,常年警覺異於常人的葉鶴鳴並未發現,在他離開主帳片刻不到,一抹紅影閃入了帥帳。
    命運的軌跡仿佛被惡意推了一把偏離了原路,又像本該向著既定軌道在前行。大風大雨之後,可以等來彩虹,大喜過頭,也會迎來悲劇。如果沒被喜悅衝昏頭腦,理智還能撥開迷霧,那麼接下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但是,人永遠也不會有如果。
    自從張瞳答應與葉鶴鳴一同返京後,整個人一掃病弱氣息恢複到過往氣定神閑的古道仙風之姿。雖然值得慶賀,但卻莫名奇妙給人一種回光返照的可怕感覺。
    葉鶴鳴內心深處隱約是不安的,但苦盡甘來後的人總有將一切壞了的往好的靠的樂觀想法,自然也是將這份不安當做胡思亂想給強行忽略了。
    啟程前夜,將軍設宴辭別當地百姓與留守同袍,一番暢飲,酒過三巡,推杯換盞間,人皆飄忽所以然,不知今夕何夕。
    葉鶴鳴眼底掃過筵席間那抹令他不愉快的紅,皺了眉頭,本以為那嬌蠻公主是想鬧出點什麼才死活賴著不肯回京,但是直到臨行前最後一天,這位公主每日除了向他詢問一遍何時動身外便再無任何動作,似乎隻是朝廷派來督促他返京的。
    但葉鶴鳴並不打算放鬆警惕,多年征戰經驗告訴他,越到最後時刻越需要警惕。至於回京後的事,他有的是辦法應對。
    “臨淵。”耳邊一聲輕喚,仿佛清冽泉水淌過心間又似清風拂麵,瞬間平息了葉鶴鳴的心浮氣躁,按了按被烈酒灌到發漲的腦袋,微微側身,見是張瞳端著一隻白瓷碗尋來。
    “方才尋不見你,以為你回去歇息了,瞳兒這是去哪了?”葉鶴鳴牽著張瞳的手腕將人帶著靠近些許,低頭拂去他發頂落下的雪花,然後幫著裹緊了那身白色大氅。
    張瞳將白瓷碗順手遞上:“想你會醉酒明日醒來頭疼,給你備了些特殊的解酒湯。”
    葉鶴鳴不疑有他,對眼前人過度的信任讓他接過瓷碗後一口飲下,令人難以言喻的味道在嘴裏化開,澀得整個人一哆嗦,調侃了一句:“這味當真五毒俱全呐,要不是瞳兒親手置備的,我可要當誰心懷不軌給我下毒了。”
    聞言,張瞳的瞳孔一陣緊縮,身子下意識地後撤一步像是被戳穿了什麼要逃一般,但是這些舉動僅發生在一瞬間。
    順著後撤那一步,張瞳附身作揖淡淡道:“我先回去給你準備沐浴,外頭風大,你早些回來。”
    望著轉身而去的白影,葉鶴鳴眯起了雙眼,尋思著不對勁,像張瞳這樣儀態極佳的人,雖說平日在外人麵前兩人相處是彬彬有禮,但也絕對不至於方才那般,太反常了。
    一旦發覺可疑點,葉鶴鳴就會出乎常人地警覺起來,張瞳離開後,他把除妖那日起往後發生的一切在腦袋中尋思了一遍,近幾日被喜悅衝昏的頭腦在冷靜下來後終於回歸正軌,一番思索後竟讓他拎出許多出之前被忽略的不同尋常來,所有的反常都指向張瞳——他一定有心事瞞著他!而且與不動聲色的常寧公主脫不了幹係。
    當下,葉鶴鳴扭頭看了一眼常寧,本在那喝悶酒的常寧正掛著他這些天從未見過但卻極其符合本性的得意笑容,像盯獵物一般注視著他。
    瞬間,葉鶴鳴反應過來了——這放浪又嬌縱的公主並不是因為懼怕他變得老實了,而且在暗中不動聲色地醞釀著大計謀,眼下敢露出勝券在握的表情,定是讓她計謀得逞了。
    但是究竟會是什麼?葉鶴鳴一時想不明白細節,滿心憂慮與內疚全放在了張瞳身上:是什麼樣的陰謀?會不會是她發覺兩人關係,要對張瞳不利?所以這些日子張瞳的反常是因為不方便向他訴說一直隱忍著嗎?自己究竟得多混賬才沒任何覺察。
    思及此處,葉鶴鳴放了宴會應酬拔腳飛奔回帳:“瞳兒!慎之——”
    張瞳剛燃好熏香,準備更衣,才解下腰間配飾便被人以雙手抵肩轉了個圈,早已心知肚明不用看便知曉來人是誰:“臨淵?”
    ……片刻的沉默,葉鶴鳴在冷靜在組織言語:“瞳兒,你有事瞞著我。”
    常寧究竟對你說了什麼?還是對你做了什麼?
    “……沒有。”張瞳咬了咬後槽牙,在葉鶴鳴探究的目光下神色不變,語氣淡漠。
    說謊了。葉鶴鳴心下明了,正想著如何撬開那張嘴,忽的,一陣冷風夾帶著幾片雪花飄進,將軍帳再次被人掀開。
    常寧公主一襲紅袍施施然踱步進來,手裏還抱著一個湯婆子,神色傲慢又得意:“他當然有,你以為自己真的可以掌控一切無所不能?”
    “果然是你……”葉鶴鳴下意識將張瞳護在身後,目光肅殺地盯著常寧,咬牙切齒地道。
    “我?葉將軍可真是護短,不分青紅皂白冤枉好人?本殿這段日子安分守己,倒不如將軍自己問問你的好兄弟,神仙眷侶瞞著你做了什麼。”常寧踱步到案前,轉身倚在案邊,一雙美目如鋒利小刀般掃過一旁默不作聲的張瞳,然後定在葉鶴鳴冰雕似的臉上,很滿意現在看到的表情。
    短暫的沉默,沒有人開口,葉鶴鳴在等,張瞳卻是打定主意不言語。
    常寧不屑一笑,輕哼道:“反正也不是什麼光彩事,現在不說,葉將軍遲早也會發現,你們倆,根本就不合適。”
    說罷,目光移至桌案上的小香爐,嫋嫋餘煙自精致的小孔飄出最終與空氣融為一體:“動作還挺快,本殿還以為你準備先來個春宵一度道個別的。”
    這句話自然是對張瞳說的,聞言,葉鶴鳴猛然轉身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卻在扭頭的瞬間視線恍惚了起來:迷香?!張瞳!!!
    疑惑與恐慌在心底彙集,知道自己一旦陷入昏迷就會發生不可挽回的大事,葉鶴鳴不斷掙紮著不讓神智墜入深淵,伸手拽住張瞳的手臂仿佛溺水之人揪的一根救命稻草,一口牙生生給咬出滿嘴血腥味來。
    張瞳輕描淡寫地一根一根掰開一個神智就要不受控製的人的手指頭,然後放在掌心捏了捏,掃到自己白色衣袖上留下的爪印,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然後一個閃身移步到常寧身前,語氣是不容置喙的淡漠:“公主殿下身份高貴,還望能信守承諾。”
    “不用你說。”張瞳的話讓常寧極其受用,一時間得意的語調都有些上揚。
    葉鶴鳴強行封住身上幾處穴道延緩藥性發作時間,也希望爭取一點時間說服那個看似乖巧聽話實則固執到底的人:“瞳兒,我一直都信你,我想要你也能相信我,沒有什麼是我們一起解決不了的,你不要一念之差……”
    “所向披靡?一念之差?葉鶴鳴,該說你幼稚還是沒腦子?十幾年過去你依舊那麼沒長進!”葉鶴鳴的話像是觸到常寧的哪條底線,整個人瞬間尖銳了起來,“你還不明白嗎?隻有我,才是最適合你的!隻有我,才能讓你在外麵放縱這麼多年,還能在虎狼環飼的京城保護你娘、你弟妹們的安危!隻有我,才能求父皇把你召回京城!
    “……你怎麼就不明白呢,等了十多年,我才是最愛你的那個。”尖銳的指責後,常寧忽然哽咽了,起身走向已經體力不支跌倒在地的葉鶴鳴。
    “張瞳!”像是瀕臨絕境之人發出的聲嘶力竭的呐喊,在爆發之後隻剩下虛弱的尾音,葉鶴鳴捋直了麻木的舌頭一字一頓道,“別讓我恨你。”
    張瞳眼底一抹流光一閃即逝,隨後歎了口氣,上前一把拽住常寧的手腕,將人逼退到帳外。
    營帳外,火把燃燒飛濺出火星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響,兩個人的身影映在帳上。葉鶴鳴努力喘息著讓自己保持清醒,最終卻也隻能模模糊糊聽到那麼幾句話。
    “清醒點吧,你從來都不癡情於他,也並不喜歡他。”
    “你是公主從來無人敢忤逆你,你的虛榮心不允許你失敗,所以會想方設法、鍥而不舍地將人弄到手。”
    ……
    “一個命不久矣的人,連自己愛的人都保護不了,憑什麼教訓本殿?”
    什麼叫命不久矣?那時的葉鶴鳴尚且不知。
    那日之後,陷入昏迷的葉鶴鳴沉睡了許久,每每夢醒時分,總覺一股熏香作祟帶著他陷入泥沼不可自拔,那裏的他無論如何也掙脫不掉周身的束縛,隻得眼睜睜目送那人淡出視線,甚至不留任何回憶在腦海中。
    但有句那麼一句承諾卻魔咒般在耳邊一遍遍回放:四海八荒,上天入地,你在我就在,不論生死。
    葉鶴鳴徹底清醒過來時,返程隊伍已抵達京城,所有人像是約定好了似的,閉口不提一切關於那個人的事,也不允許他離開京城半步。直到很多年以後,改朝換代,新皇同意了他堅持不懈的請辭。
    當年嬌縱的公主已另得良人求娶嫁做人婦,心高氣傲且固執己見的將軍依舊孤身一人。安葬好母親並最後一次探望過成家室的弟妹們後,他孑然一身踏上了南蠻的旅程。
    “這麼多年,就算當初他傷你那般,你依舊放不下。”
    “如你所想,那次鎮壓耗損了他近乎所有的陽壽,能撐那麼久,也是奇跡吧……”
    “熏香當然不是迷藥,但是那碗‘解酒湯’的藥引。”
    “我不知道他會去哪,但是命不久矣的人一定放不下心底的掛念吧?他不會離開那裏的,你可以試著去找找……他的埋骨之地。”

    作者閑話:

    我沒有離開,我一直在這裏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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