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晨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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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周六天氣極好。
虧得昨晚一場利落的大雨,把今早的天空洗涮得幹淨明麗。雲朵像片浮空的島嶼,被前頭一排的紅磚房遮住了大半,叫人忍不住猜想那島上修著怎樣的玉宇瓊樓,築著怎樣的雕欄玉砌。早晨的光線沒有午間那樣灼人的存在感,它隻需把整個人間照得亮堂、明白,便知足了。這樣的天氣使得學校東南角的大草坪上聚了許多人:或躺著或鬧著,或讀著或倦著,各自眷顧著各自的閑暇時光,在一個戲台上演繹著眾生百態。
若是沒有溫言交代他的活計,黎青也願意在草坪上躺一個上午,什麼事也不做。為了讓他專心完成運動會方陣要用的卷軸,溫言還特地免去了他給方陣隊員送水的工作。黎青擔心自己不在,隋懿一個人顧不過來,便拜托了劉嘉然幫著他一起送,也正好讓這小子和別人也多說說話,別總是整天黏著自己。能和帥哥共事,嘉然自然是開心的,便一口答應下來。
此時,黎青正一個人在學院辦公室裏,將一堆顏料、排筆一一擺好,又打了兩桶水放著,再把畫紙平鋪在長條形的會議桌上,準備著手作畫。因著這兩天宣傳部也忙著給方陣趕製道具,溫言暫時調不出人來幫助黎青,便囑咐他這周內先把草稿打出來,過幾天再安排人手幫助他上色。那幅卷軸畫是由十六張全開的大紙拚成,幾乎是兩張會議桌的大小。黎青還從來沒搞過這麼大的藝術創作,一時也有些無從下手,隻能先湊近畫幾筆,再抬起頭看一下整體的布局,就這樣走一步是一步。不久,卷軸的開頭便出來了個囫圇的輪廓。黎青也覺得自己逐漸上手,就拿起排筆調著顏料,開始勾勒細節。
卷軸的第一部分是黎青的大學在民國時期的前身。黎青看到溫言給他的照片以後,覺得那分明是一個陰森森的大牌坊。黎青便照著照片上的牌坊,選了些鈷藍、熟褐、淺灰一類頗陰冷的顏色,又打算在背景上染一層淡鵝黃,意圖仿造一下老照片的質感。臨摹了好一會兒,畫紙上又是藍又是灰的,看得黎青眼睛都花了,他便抬起身子,打算活動活動筋骨。
以往黎青沒怎麼注意學院辦公室裏的布局,隻是印象中覺得不是一般的亂。現在這裏隻有他一個人,黎青才仔細地打量起周遭來:除了他麵前那張長條形的會議桌,其餘隻要是能放東西的地方都被雜物堆滿了。錦旗獎杯被打包扔在櫃子頂上,孤伶伶地蒙著灰。房間裏的沙發似乎不是買來給人坐的,全給小山堆似的文件占住了,連半個屁股都塞不下。其中一個上邊還堆著十幾套禮儀隊的製服,稍稍靠近一點,就能聞到一股嗆鼻的化工用品味。東邊的角落鼓鼓囊囊一大團不知道是什麼的雜物,似乎為了美觀還被人用一大塊布匹蓋住了。桌子底下則東倒西歪滾了幾個易拉罐,黎青甚至隱約看見了其中一個的罐口上還躺著腥黃的汁液。
這種環境分明是要扼殺他創作的靈感!黎青閉起眼睛猛甩著頭,想把剛剛看到的景象全部從腦袋裏甩出去,免得毀了他一整天的食欲。他憂心忡忡地看了眼自己才動工了一小塊的畫,一邊拿起筆繼續開工,一邊盤算著是不是要給他的畫買個保險。否則說不定真會被人扔到角落裏,用布蓋著,和一堆黎青一點也不想知道是什麼的東西作伴。
不知不覺中,黎青已經摹了近兩三個小時,也漸入佳境。隻見那畫紙上的牌坊已是有棱有角,有一大半都成形了。黎青看著自己的作品,免不了得意地咂咂嘴。為了不讓自己一個人悶得慌,他拿出了手機外放音樂,一邊哼著曲兒,一邊對著畫紙來上幾筆,好生自在。黎青正處在興頭上,冷不防一抬頭,一看窗外已是陽光灼人,學生們正一個個地往食堂的方向走去,這才發覺已經到了中午。他本想著回頭看一看門口掛鍾上的時間,誰料這一回頭,卻見著一個大活人杵在辦公室門口,正瞪著他看。
黎青活生生給嚇出一身冷汗,差點要叫出聲來。他的右手冷不防一抖,排筆就掉了下來,正好砸在了他還未上色的一塊兒畫紙上。趁著黎青驚魂未定的時候,那排筆又鼓溜溜從畫上滾下來,掉在地上,硬是在畫上留下了一串的墨點。門口那人見自己惹了禍,也趕忙跑向黎青麵前,頗為赧然地說道:“對不起對不起!你還好吧!”
黎青這才回過神來,眼見自己畫上的墨點,心裏莫名地騰起一股火氣,惡狠狠地瞪向始作俑者。誰料,等看清了他的臉,黎青突然就氣不起來了。
這人是陳旭。
是那個隻和他見了幾麵,沒聊過幾句話,卻叫他沒來由地惦念著的陳旭。他的聲音和那天初見時聽到的一樣低沉,輕微地帶著些成都人的口音。他的眉頭還和那時一般開闊,眉毛是一筆淺墨,眼睛像顆黑棋子。他的兩頰上有天然的血色暈出來,他的襯衫領子上還留著太陽烘烤過的味道。他像是《荊棘鳥》裏的拉爾夫,天生一股自然的風神,無論在哪裏都能泛出光輝來。而黎青自己則是情竇初開的梅吉,眼裏除他以外的周遭一切都黯然失色。
那日初見後,黎青便過著“行坐不寧,自覺如有所失”的日子。盡管後來有幾次同他打了個照麵,卻是蜻蜓點水般作不得數,“思想夢中之事,何曾放懷?”。今日再見,他隻想起《紅樓夢》裏頭一句話:
“心裏就算是舊相識,今日隻作遠別重逢,亦未為不可。”
陳旭見到他也是一臉的驚訝,瞪大了眼睛忙不迭問道:“你……你是不是那個拿錯我被子的……”還沒說完,他便連忙改口“不不不,是我拿錯了你的被子的……”一邊說一邊撓著腦袋。
還未等他說完,黎青就忍不住搶著回答了:“是我。咱們真是有緣。”
陳旭聽完,先是一愣,隨即便笑了。黎青也跟著他笑了,心裏頭還一個勁兒地想著這人笑起來真好看。
雖然見黎青沒有怪罪他的意思,可陳旭心裏頭還是有些過意不去,便趕緊解釋:“我剛剛才來,看見辦公室門開著。本來以為是哪個學長在裏頭忙,就沒好意思打擾,想拿了東西就走。沒想到你突然轉過頭來,反倒把你嚇著了,真是對不起。”說罷一臉歉然地望著黎青。
黎青這才想起來,方才換水回來後自己忘了順手帶上門,不怪別人悄沒聲地就進來了。況且,那人還是陳旭,他更是沒了脾氣。見陳旭對自己如此鄭重,黎青心裏頭甚至有些小得意。可這得意也不好掛在臉上,於是隻得按捺著歡喜對陳旭說:“沒事啦,不怪你。我也沒那麼嬌貴。不過想起來,咱們第一次見麵時,你也是一個勁兒地道歉。”
“對,沒想到隔了這麼久你還記得。”陳旭笑著說道“不過,得虧這兩次遇見的都是你,才沒跟我計較。換做別人還不一定呢。”
這句話說得真是讓人舒服。一來誇了黎青為人友善和氣,不斤斤計較;二來又讓黎青覺得他在陳旭心裏是和“別人”不同的。本以為這個一害羞就撓頭的大男孩呆呆愣愣的,原來這麼會說話——黎青心裏直嘀咕。不過雖然是場麵上的奉承,聽了也頗為開心。
見黎青笑了,陳旭雖然也高興,卻平白無故多出些莫名的緊張來,導致他頓時口裏一幹,不知道該接什麼話題了。
總不至於詞窮到說今天天氣真好吧!陳旭正有些著急,突然就瞥見了黎青掉在地上的排筆,便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樣,趕忙蹲下來幫他撿起。
誰料黎青見陳旭幫自己撿筆,著了魔怔了一般,也跟著蹲下來。兩人的腦門便“咚”地一聲,一下子撞在一塊兒。這一撞撞得不輕,兩個人都是一陣眼冒金星,半天也緩不過那股痛來,隻好各自捂著額頭倒吸著涼氣,也顧不得臉上的表情有多難堪了。
黎青吃痛地把眼睛睜開,看見陳旭五官都糾在了一塊兒,顧不得痛地笑出聲來。陳旭見他如此,也跟著笑了出來,誰料這一笑又引得他的腦門一陣鈍痛。這倆人像小孩子一般,為了件芝麻小事笑得渾身亂顫,好一會兒才停下來。
經過這麼一鬧,他們倆倒是沒有剛才那麼拘束了。陳旭一邊拉黎青起身,一邊問他:“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黎青答道:“黎青。黎明的黎,青春的青。”
陳旭輕聲喃了幾遍這個名字,似乎若有所思。隨即,他又爽朗笑道:“我叫陳旭。旭日的旭。”邊說邊將手裏的排筆遞給黎青。
黎青接過筆,用手捏著它打轉,抬起頭衝著陳旭一笑:“好名字,好記又好聽。對了,你來這裏做什麼?”
“我們部長讓我來辦公室拿個東西。”陳旭答道“這麼說,你也是學生會的?”
“對,我是實踐部的。你呢?”黎青答道。
“學術部。那你今天在這兒……”陳旭轉頭撇向一旁黎青的畫,隻見那畫上赫然一座的中式建築,飛簷鬥拱真真切切,卻因著是水彩畫法,便不似真實的那般生硬,反倒多了份光怪陸離的古典韻味。陳旭一陣驚喜,忙不住道:“這是你畫的?厲害啊!”
素來有人誇黎青的畫好看,可都不像陳旭這句話,雖然平平淡淡的,卻極大地滿足了他的虛榮心——也許不隻是虛榮心。黎青覺得自己的心跳聲從胸腔裏順著骨髓傳遍了腦神經,又在耳膜裏擴大了數倍,打更般地吵嚷著他。他一下子紅了臉,低著頭看向自己的畫說:“畫了一個上午了。這是運動會方陣要用的道具。剛好我們部門正好事情不多,我就來幫忙了。”
陳旭的目光還在那畫上掃來掃去,連聲地讚著黎青,這會兒讓黎青的臉更是發燙了。一不留神,陳旭瞄見了畫的下方空白處的一串墨點,才想起是自己惹的禍,心裏便緊緊一揪,支支吾吾道:“這……這裏怎麼辦?”
黎青順著陳旭的目光看見了那墨點,沉吟了一會兒,馬上就釋然地笑道:“這麼一點小痕跡,不礙事的。我把它改一改就好了。”說著拿了一隻細筆,蘸了些藍色的顏料,在那墨點上塗塗改改了起來。
陳旭側過身站在一旁,盯著作畫的黎青看:他正抿著嘴,一副專心的神態。淡然的氣性像水一樣從寬闊的眉心裏滲出來,先是掠過那一雙清水眼,再流向略有些扁塌的鼻頭,最後從微紅的凸起的雙頰上淌下,凝在嘴角的梨渦裏。他是天生的書生長相,卻又不是那些迂腐的讀書人。他落在陳旭的眼裏,就像落在方鴻漸眼裏的唐曉芙——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彌補造化的缺陷。
陳旭想起《牡丹亭》一句話來:可知我一生兒愛好是天然。
正當他有些發愣的時候,隻聽得黎青說道:“好了!”他才回過神來。隻見原來的墨點好像變戲法一樣,轉眼間成了一群在簷上撲棱的鴿子。
此刻的黎青,似乎和剛才更不同了——他淡得像水的眉眼裏突然生出一些機靈來,陳旭盯著他望得出神。
“原來你是個大觸!難怪要請你來幫忙呢。”陳旭趕忙誇讚道。
“也算不上,比我觸的人多著呢。”黎青被說的有些不好意思,隨口答道。
窗戶外的陽光愈發濃烈了,一個勁兒地往屋子裏頭鑽,照得房間裏像燙了金一般。原本陰沉沉的雜物突然間發出了柔和的光,那柔光像水彩畫般一圈一圈地暈染在空氣裏,似乎讓周遭都變得有些暖和。黎青不敢正眼對向陳旭,他有些醉醺醺的,臉上的溫度怎麼也降不下來,心裏隻怪今天中午怎麼出奇的熱。
這時,黎青突然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的手機還放著歌,便取了過來正要關掉。隻聽得一旁的陳旭說道:“這首歌是《fly me to the moon》?”
“你聽過?”黎青奇道。
“我追過EVA,這是那裏頭的片尾曲。”
“我也追過,不過是初中的事了。”
“小時候看沒看懂,長大了以後……還是沒怎麼看懂。”
“我也是啊。不過這首歌倒是一直從初中留到現在。”
“據說這歌還在月球上放過。”
“真的?”
這樣你一句我一句的聊天,讓黎青仿佛覺得自己回到了那天傍晚,兩個人抱著被子邊走邊聊。陽光很體恤他的心思,不張揚也不驕矜,頗為溫柔地發著光熱,似乎不忍心打擾這一片靜好。黎青有一瞬間晃神,覺得身邊的空氣,灰塵,氣味,溫度,都變得緩慢而凝重,周遭一切都像有了重量一般沉沒在他們身旁,唯有時間還是在他們倆的言笑晏晏裏馬不停蹄地流逝著。
倏地,一陣敲門聲響起,聊得正盡興的倆人都下了一跳,這才收了話茬,轉身去開門。隻見門外站著劉嘉然和隋懿,黎青這才想起來這兩人同他早上就約好了中午來辦公室探親,順便捎上黎青去吃飯。
劉嘉然一見陳旭也在裏麵,有些驚訝,忙和他打招呼:“班長?你怎麼也在這?”
“我來取東西的。正好看見你們部的大才子在搞創作,就瞻仰了下他的大作。”陳旭笑答,轉頭看了眼黎青。黎青被他瞧得極不好意思,連忙解釋道:“什麼大作啊,我才畫了四分之一,哪兒看得出來呀?”
隋懿一聽這話,趕忙跑到黎青身邊,對著桌上的畫端詳了好一番,隨即一把摟過黎青,驚訝地喊道:“哇塞!阿青,你深藏不漏啊!”
“哪呢哪呢?我也要看!”劉嘉然也跟著過去,看了畫後又是一番讚歎。陳旭便篤定地說道:“你看,我說是大作吧。”說著又笑著看向黎青。
黎青見陳旭衝著自己露出一口白牙,也以笑回之。他越來越覺得這種感覺真是奇妙,陳旭身上帶著一種剛認識的朋友該有的新奇與未知,卻又有一些不同於旁人的熟稔的默契。今日一見,無論是皮相還是談吐舉動,他都在黎青的心裏牢牢實實地站了一塊地。
劉嘉然偷瞄了一眼這兩人,饒有興致地問道:“我還不知道原來你倆認識,你們怎麼認識的?”
黎青被問得一愣,正不知從何說起,倒是陳旭解了圍:“這學校就這麼大點地方,我們倆都撞見好幾次了。一回生二回熟,就這麼認識了唄。”
嘉然便打趣地說道:“這麼說是有緣千裏來相會了?”
黎青對她嗔道:“你跟我不也是有緣千裏來相會?怎麼沒聽你說過?”嘉然聽了直撓他的腦袋,笑道:“既然這麼有緣,那咱們一塊兒去吃午飯吧。”
陳旭麵有難色:“我們部門中午有聚餐,就不和你們一塊兒了。下次一定再約!”說著,他便在沙發上找出一份文件,同黎青等人道了別,轉身離開了辦公室。
黎青當下雖然也有些遺憾,不過這個上午總的來說倒是過得有滋有味,心滿意足的。他也不在意這些小細節,忙著跟嘉然他們一同去吃飯了。這一路上,嘉然倒是對他問東問西,嘴巴一刻也沒停下來;而隋懿卻像個悶油瓶般的,硬是悶了整整一路。
不過黎青也沒有心思管他們倆,這一路上,《fly me to the moon》的調子不斷在他的腦子裏回響,像是著了魔一般。
“Fly me to the moon/
And let me play among the stars/
Let me see what Spring is like On Jupiter and Mars”
我也想見識見識木星和火星的春天長什麼樣,不知道像不像在人間那般美麗得令人發指,叫多少人生出矯情的惘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