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青是在初一的時候確認自己是同誌的。
    其實之前早已有過相關的征兆。諸如，他總是喜歡在cctv5看男子跳水節目，但並不是因為他們有多麼優美的跳水動作。諸如，他總是不自覺地在電腦上搜索些“帥哥”、“猛男”之類的字眼。有時不慎點進一些網站，跳出來一堆清一色赤條條的精壯男孩，叫他臉紅心跳地盯了老半天。諸如，當他和其他同齡男孩聚在一塊開女生們的黃色笑話時，他的關注點完全不在笑話裏那些剛發育的異性軀體上。反倒是那些粗鄙下流的男孩子們身上剛剛萌發的、蠢蠢欲動的荷爾蒙，讓他實打實地好奇。
    但是，黎青從來沒有把性向這個問題堂堂正正地擺在自己眼前，仔細地審視一遍。直到還算臭味相投的陸一然某天極為直白地朝他提了一句：
    “你不會是gay吧？”
    黎青才猛然覺得這似乎是一個關乎身份的重要問題——回答是，就成了那少數的十分之一，成了離經叛道的“危險分子”，成了沒有光的犄角旮旯裏，兀自生輝的一朵野花。
    其實這個抉擇對當時的黎青來說出奇的輕鬆。此時恰逢叛逆期，黎青果斷地認為做一個少數派是很重要，也是很吸引人的——就像那時他瘋狂迷戀著的《不羈的天空》裏的麥克，他是一個那麼叛離、迷人、還帶著些嗜睡症的頹唐的少數派。而且，那時的他與所有來自家庭、社會以及信仰的壓力無關，哪會有什麼糟糕的事發生在他一個不過十四五歲的小男孩身上？
    黎青便隨口答道：“是啊，你也是吧？”說完又繼續把腦袋埋在書裏。
    陸一然倒是有些驚訝：這個看著清心寡欲的乖乖學生竟然答得這麼肯定爽快，不由地對他添了幾分尊敬。加之陸一然好不容易抓到個同類，就追著他問東問西。黎青倒也不嫌他黏人，雖然沒有停下手頭上的事情，卻耐心地一一作答了。問什麼答什麼，這對黎青來說是個省事的交流方式，他不太擅長去挑起話題。而剛好陸一然也滿足了自己的求知欲，兩全其美了。
    這一問一答的習慣一直留到現在。陸一然一邊從冒著泡的紅湯鍋裏搜出一串牛肉，一邊忙不住地向黎青問道：“對了。上回你不是說你遇見一個帥哥麼？怎麼兩個星期了還沒動靜呢？”
    黎青知道他在說那“大長腿”，便訕訕地答道：“連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你要我怎麼有動靜？”
    “那你就這麼耽擱著？唉，紅顏彈指老啊。”一然歎了口氣，陰陽怪氣地說道。
    “您還是先看好自己的紅顏吧。吃這麼多辣，你看看你下巴上冒的痘。”黎青邊笑著，邊用手按了下一然的下巴，叫他一陣吃痛。一然一聽這話，再也顧不得饕餮，忙丟下手裏夾了蝦餃的筷子，趕緊翻出手機來對著自己的臉看，一幅憂心忡忡的樣子。
    黎青見他這樣著急，都快笑出聲來。陸一然最寶貝的就是他那張臉，不過也不得不承認，這張臉真是沒什麼可挑剔的。初中時，就連穿著又難看又鬆垮的校服，一然那張瓷娃娃一般的臉也讓他從一群青嫩的小毛孩裏脫穎而出，更不用提他這幾年又是抹這又是抹那的成效了。即便在這樣嘈雜的飯店裏，周遭也有幾個人忍不住撇了他好幾眼。
    雖是極好的閨蜜，黎青也免不了對他的皮相有幾分嫉妒，因而常常拿他這點打趣，這會就含酸笑道：“哎呦喂，至於麼！天天喊著入鄉隨俗，怎麼也沒見隨出成都人的好皮膚來。還不乖乖吃點清淡的。”便夾了一塊白湯裏的蝦餃放進一然的油碟裏。
    一然聽出黎青口氣裏的挖苦，就吐了吐舌頭，嗔怪道：“屁！我也沒見成都人個個不長痘啊。這是老天爺嫉妒我皮膚嫩，禁不得摧殘。有的人就是想長痘也沒這個條件呀。”說完便眯著眼看向下黎青，假模假樣地笑著。
    黎青一聽，立馬夾回施舍給一然的蝦餃，惡狠狠嚼著，哼道：“滾！什麼鬼道理！請你吃飯也不好好吃，一直盯著你那破臉看，看不膩啊你！”引得一然咯咯地笑，忙著狼吞虎咽了幾口飯菜。
    兩人便如此插科打諢聊了許久。方臨走時，一然突然拽著黎青，饒有興致地往他們不遠處一桌指去，低聲歎道：“阿青！快看！那邊那個穿紅衣服的帥哥，不錯欸！”
    黎青朝著他手的方向看去，的確有個眉清目朗的削瘦男生，臉被桌前的紅湯鍋印得通紅一片。遠看倒是可愛得很，隻是被那騰騰霧氣擋住了些，看不太清楚。黎青想湊過去看時，突然一怔。
    那紅衣男生的對麵正巧坐的是他牽腸掛肚了好幾天的“大長腿”。
    好一段時間沒想起他來，這會子突然跳在眼前，那眉開眼闊又重新鮮活起來，好像連嗆人的火鍋味都淡了許多。黎青想著想著就不自覺地帶著笑意了。
    一然見黎青看呆了，便用下頜抵在他肩頭，打趣說：“怎麼啦？這麼快便看對眼了？”
    黎青覷了眼他：“帥哥嘛，總要多看幾眼的。”不曾想到，“大長腿”正巧抬起頭一眼對上他癡癡的笑臉，嚇了他一跳。
    穿過一片人影幢幢，仿佛將人們嘴裏唧唧喳喳的嘈雜、火鍋上泛著的光怪陸離、還有空氣裏翻騰著的滾滾熱氣都給盡數隔開，隻餘他們的眼光磁鐵般地撞在一起。一瞬間，兩人皆是一樣的不知所措。黎青撤開眼神也不是，繼續盯著也不是，隻好尷尬地一笑掩飾過去。
    那“大長腿”見黎青笑了，也衝他爽朗一笑，眼鏡眯眯地彎著，露出一排牙齒來。黎青當下有些慌神，臉上一陣火燒火燎。幸好火鍋店裏的一片紅光，稍稍遮掩了他有些醬紫的耳根。
    此時，“大長腿”對麵的紅衣男孩也轉過頭來，朝黎青他們的方向望去。黎青有些拘束，不知如何反應，便低下頭來，朝他微微點了個頭，趕忙拉著蒙在鼓裏的一然匆匆離開了店裏。
    看來他還是記得我的——黎青一路疾走著，一邊暗想。剛巧店外的街道上飄著涼風，迎麵撲來，讓他臉上的紅淡了幾分。可黎青還是醉醺醺的，臉上不由得掛著笑意。一然見他又是笑又是羞的，雖然摸不著頭腦，但也看出了幾分意思，便對他又是一陣東敲西打，逼得黎青隻好拖出實情。一然聽後，不住地教訓他：“大哥，多好的機會！你剛剛就應該跑過去和他打招呼，這一來二往的不就熟了嗎？自己在那邊害羞個屁啊！”
    一然的吼聲惹來不少人側目。黎青生怕他在大街上幫自己公然出櫃，趕緊拽著一然溜了。
    在人家吃飯的時候貿然跑去要電話，黎青絕對做不出這種事來。而且，那“大長腿”正對麵也坐了個頗有姿色的男孩兒。當時兩人正聊得歡，想來關係匪淺。更何況那紅衣男生舉手抬足裏有些陰柔的味道，黎青直覺地認為他是個“同道中人”。一想到此處，他就有些淡淡的吃味，不過日子一天天過去，黎青也沒有碰來和“大長腿”的又一次交集，就把這事放下了。
    恰逢這幾天，大學裏各個學院的學生會正式開始了招新。黎青和陸一然的專業都從屬於會計學院，而本院的學生會主席也來黎青班上做過一次班內宣傳。不過來鼓動的學長姐都相貌平平，口才也沒有頗為出眾的，因而他並未放在心上。後來還是一然拽住他，又是威逼又是利誘，才讓他填了學生會的報名表。黎青怪道：“上高中時也沒見你對學生會這麼熱心，怎麼一到大學性情變得這麼快？”
    一然撒嬌道：“哎呀，我不是也看你正好沒事做嘛。就陪我一起，又沒讓你少塊肉。快填快填！”
    黎青一聽一然話裏分明是顧左右而言他，便知道他一定有別的心思，隻是當下也沒有點破，就陪著他一起交了報名表。
    過了報名表的篩選後，學生會的複選隻有簡簡單單一場麵試，黎青自然不害怕。在高中學生會裏，他雖不覺得自己旁的能力有過什麼曆練，隻是經曆的麵試頗多，這一方麵也算稱得上是得心應手。幾日之後，他和一然便雙雙收到通過麵試，成為最基層部員的短信。一然倒是極為興奮，還一個勁兒地對黎青說：“你看，我這是在為你開拓人脈呀！一個專業裏就那麼點男人，還都是良莠不齊的，多認識些人總歸沒什麼壞處。說不定，你還能碰到你那意淫對象呢。”
    黎青笑道：“滾！什麼意淫對象！何況咱們學院裏的男生又能多到哪去兒？還有啊，我怎麼覺得好像你讀個大學就是為了找男人？”
    一然故作驚恐：“難道不是？敢問上個大學，您還有什麼雄圖大業？”惹得黎青好一陣白眼。
    開學第三周的周一，兩人便收到了他們各自部門召開新部員見麵會的通知。黎青被分到了實踐部，而陸一然則去了體育部。黎青本還覺得沒和一然在一塊兒有些可惜，打算去找他的部長商量商量。不料一然卻毫不在意，還饒有興致地叫黎青留意他們部門裏的“優等貨”，有好大家分。見他這樣沒心沒肺，黎青也懶得理他，晚上便一個人悶悶地去開會了。
    到了約定好的教室，隻見後門口站著幾個人，正聊著天。黎青湊過去，聽見他們說的話大抵和學生會有關，便走上去問道：“同學你好，請問是來開見麵會的麼？”
    那三人便回過頭來，其中一個女孩兒答道：“是啊，你也是吧。現在教室裏的老師正拖課呢，咱們進不去，先等等吧。”那女孩兒雖然相貌不算出挑，卻有一奇大的眼睛，加之一頭挑染了棕色的頭發，倒是有一種歐美範兒。黎青見她毫不怕生，待人和氣，氣質和語調都透露出開朗大方來，便對她有了幾分好感。
    聊了幾句，就知道了這女孩名叫劉嘉然，讀的是財管專業。恰好門口這三人都是和黎青一級的部員，交流起來也不拘束，這氛圍讓黎青覺得輕鬆。
    幾分鍾之後，來開會的人便陸陸續續地進門了。黎青的部長早早地把自己名字寫在了黑板上——張華。張華的字頗為大氣，人長得也成熟，腰板極其地端正挺拔。另外三個在麵試的時候見過麵的麵試官則是黎青的副部，看著和新生差不多大。一時間見了這麼多陌生人，黎青突然有些焦躁，心裏怦怦直跳，生怕自己一時口快說錯了話，就也不急著和“同僚”們搭訕，隻是笑著互相打了個招呼，就坐回了位置。
    人盡數到齊以後，部長張華便走上講台，一臉的剛正不阿，一張口便是規章製度雲雲，聽了一會兒便乏味了。黎青便趁機開始偷偷地觀察身邊的人：他的左邊坐著個正埋頭奮筆疾書的男生。黎青揚起脖子一瞥，那男生竟已經寫了大半張A4紙的部長筆錄。他又帶著極厚的眼鏡，大有當秘書的前途。記著記著，眼鏡男還時不時地抬起頭，衝著部長鼓點兒一樣地點著頭。黎青見他如此，心想這位定是個根正苗紅的五好青年，將來必定是要平步青雲的，和自己絕不是一路人，便也沒有再關注他。轉頭一看右邊，倒是讓黎青嚇了一跳，隻見一個男孩兒一頭埋在自己的臂彎裏，正沉沉大睡著。黎青坐得近，幾乎都能聽到他輕微的鼾鳴。
    這人膽子倒不小！黎青用手肘輕輕頂了他一下，意圖叫醒他，誰料那男孩卻紋絲不動。正當黎青打算加大力度時，講台上正噴著唾沫的部長突然嚴聲說道：
    “那邊那個，怎麼睡著了？我講的有這麼無聊？”
    眾人便齊刷刷看向了那男孩。黎青見狀，就用力推了男孩一把。誰料他被這一推猛然驚醒，一個不留神身體往前一撲，一下撞得桌子抖個不停，引得眾人哄堂大笑。男孩也顧不得痛，使勁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有些赧然地看著四周。
    黎青憋著笑不去看他。不過也得承認，這講話確實是無聊，硬生生把他剛入學生會的新鮮感給吃沒了。不過才第一次見麵，黎青旁邊這位就在部長的眼前倒頭睡去，拂了他的麵子，隻怕是要被好好教育一番了。
    想到這裏，黎青不免對那硬是被他拍醒的同桌有些同情，想轉過頭去看看他。這一看倒讓黎青心中一跳：那男孩生了張石膏像一般蒼白的臉。熟睡時被手臂壓久了的紅印子從兩頰裏浮出來，像是從肌理裏生出來的。加之成了眾矢之的，他的耳根也是熟透了般的紅。這些紅放在一張清臒的臉上，倒給他添了幾分鮮活的血色。臉的棱角像是刀刻出來似的，這讓臉上女孩兒般的皮膚倏然變得硬朗了。眉眼鼻唇雖然沒有出挑的地方，卻生的開闊大方，讓人看了很舒服。
    當然，這張臉若是毫無表情，便也淪為平庸，甚至有些呆傻。可那男孩見大家笑他，也跟著笑了，這一笑雖帶著些許尷尬，卻扯動了所有的五官，那“石膏像”便立刻被著了墨，露出一派生機。
    部長見他傻愣愣的模樣，撐不住也笑了，也沒再多說什麼，草草結束了這通長篇大論。黎青不用聽那些長篇大論自然開心，可他左邊的“秘書”卻意猶未盡般抿了抿嘴，仿佛還沒漲夠知識。
    接下來，眾人便各自起身介紹自己。黎青的自我介紹一貫簡潔——“黎明的黎，青春的青”。而劉嘉然也頗為果斷，沒有拖泥帶水地站在講台上老半天，這便更讓黎青喜歡她的性子了。奮筆疾書的小“秘書”名叫李灝，他的自我介紹硬是說了長長一串，將自己高中的學生會生涯講成了一部血淚史。他一說完，黎青便拚了命給他鼓掌，心裏卻念著：雖然咱們道不同不相為謀，可你實在叫人印象深刻，不得不佩服！
    其餘的幾個人，黎青當下也沒將名字和長相對上，隻是那個睡覺的男孩，大抵是睡糊塗了，上了台甫要張口便卡住，硬是一個字也沒從喉嚨裏蹦出來。在眾人一片哄笑裏，他顯得頗為尷尬，隻得將自己的名字寫在了黑板上，簡簡單單說了幾句就匆匆下了講台。
    黎青盯著那名字看——隋懿。
    既是隨意，又是遂意，也是隨懿。黎青挺喜歡這個名字，讀起來也順口，隻是他旁邊這個叫隋懿的人像熱鍋上的螞蟻，頗不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