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章 晚晴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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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成都罕見晴天裏的一個傍晚。
    約莫下午四點,天空就像浸了油的紙,太陽光大剌剌地穿透它,將人間劃為兩半。明的一邊是烈火烹油:一切像添上打了高光的濾鏡,連行人的臉上都亮得反光;而另一邊卻神不知鬼不覺地暗下來,隨著光線緩緩蒸發,路人的行動也跟著遲緩了,好像一切就該這樣寂靜下來。明暗分明的界限像隻在城市裏踽踽而行的巨獸,一邊驅趕著盛氣淩人的太陽光,一邊吞吐出沉靜的漆黑。
    成都的晴天驕矜傲慢,熬了好幾日的陰雨綿綿,才倏地冒出來嚇人一跳,發盡光熱勢必一掃黴雨積攢的陰濕。如此少晴閑適的都市,恰好成就了這樣愛恨分明的收梢。
    此刻,黎青呆站在宿舍頂樓的陽台上,滾燙的陽光正對著他劈頭蓋臉地打下來。眯起眼睛環視著四周,除了一個掛滿被褥的晾衣架外別無他物。如果換在平時,黎青也許會找個得空的下午,搬張凳子來這裏發個半天的愣,好好欣賞下陌生城市裏的一次日落——畢竟它如此輝煌,就差配上電影裏頭費雯麗淚眼婆娑,輕啟朱唇,吐出一句"Tomorrowisanotherday”的畫麵了。
    但是現在,黎青並無這樣的情致——他正死盯著晾衣架:上麵的被子林林總總,偏沒有他早上掛上去的那一床。
    這是黎青入住大學的第三天,也是好不容易盼到的一個好天氣。剛入住的寢室處處都憋著股黴味,熬過了兩個幾乎悶死的晚上,這天早起他一見如此晴日,便趕緊捧著發潮的被褥到陽台上占了位置。可惜,今天的行程並不像它的天氣一般美好,黎青先是排了冗長的隊交網費,又是被醫保水電各式費用搞得焦頭爛額。折騰了一天後,本想取了被子直接窩在床上不省人事,現下,他卻因為找不著被子而傻站著發楞。
    好彩頭!黎青冷笑著。剛開學就遇一樁謎案,真是精彩。
    轉念想來,難道要跑去保衛處調錄像破案?還要在學校貼吧裏征帖個尋被啟事?黎青因著這一天的筋疲力盡,反倒懶得動彈了。啟程來學校的前個晚上,他似乎還躺在床上滿腹算盤,苦苦構思著自己在大學裏叱吒風雲、如魚得水的快意日子,就差沒一字一句地編排出台詞來。然而本該應付自如的他卻在起跑線上倒在了一床被子前,真是英雄氣短!
    胡思亂想一通,倏地聽到背後一陣動靜。回頭一看,隻見一個高高瘦瘦的男生,手裏抱著床黑漆漆的被褥,隻穿了體恤和內褲,趿著脫靴,露出兩條精瘦的長腿來。見陽台上還有黎青在,“大長腿”一愣,朝著他笑了笑,算是打了個招呼,然後繞過他,徑自把那被褥掛在了架子上。
    定睛一看,這分明是他的被子!這賊居然光明正大地回了犯罪現場。
    黎青一個箭步向前,拍了下“大長腿”的肩膀,謔道:“帥哥,你的被子是哪買的呀?和我的丟的那條一模一樣!”說完硬是擠出一臉的人畜無害,眯著眼笑看他。
    “大長腿”猛地回頭,眨巴著眼睛,才恍然一悟,撓著頭笑道:“不不不!這不是我的。之前拿被子的時候我一昏頭給拿錯了,剛剛才發現,就趕緊回來給掛上。”說完,一雙眼睛直直看著黎青。
    黎青這才得空細看這男孩的臉,除了頭頂一窩亂草,身板子略薄了些,一張蒼白的臉倒是很經得起推敲:眉毛有些彎過了頭,但前寬後窄,嵌在眉骨上熨帖得很;眼窩深得恰好,既襯出了鼻翼削挺,又沒有深陷得過於陰森,所以一雙四棱形的眼睛就從那略顯扁平的臉上跳脫出來,清朗逼人。加之配上這落日的背景,黎青突然想起張愛玲筆下的範柳原,正合了那句——“雖夠不上稱作美男子,卻也有他的一種風神”——眼前的人就是這樣。
    而且,這腿的確是極品。
    那男孩被打量得有些不好意思,隻得再次開口道:“同學,所以這床被子是……”
    黎青一聽,忙收起亂飄的眼神,撇著頭看了眼他身後的被子,笑道:“這床就是我的,今天早上掛在這兒,我正著急找不到呢。有勞你把我的被子拿回來,謝謝。”說完上前收了被子。
    “哪有。是我之前走得急拿錯了,真是不好意思。”“大長腿”笑嘻嘻地連聲道著抱歉,也轉身去取自己的被子了。黎青瞥了眼他,衝他笑道:“同學,咱們挑被子的品味差不多,都喜歡烏漆麻黑的,難怪你能拿錯了。”
    “大長腿”一聽,也咧嘴笑了,忙不住地點頭,又似乎有些羞赧地咬著嘴唇。他一隻手一個勁地撓著頭發,另一隻手則攬著被子,似乎有意地用它擋著下半身。黎青見他,想笑又不好笑出來,心裏一個勁兒嘀咕著敢穿著內褲出來還怕人看。眼見太陽西沉,兩人便抱著各自的被子一道下樓了。
    這一路,黎青倒是尷尬起來。他不常同人搭話,這時又覺得對方不願開口,一下沒了主意,吐不出一句話來,全不像剛才那般大方了,隻好低頭盯著腳丫走路。誰知一會兒,那“大長腿”反倒先挑起話來,問道:“同學,住哪棟樓呀?”
    “B座四層,你呢?”黎青心裏暗鬆了一口氣,答道。
    “我住你樓下,你是學會計的?”
    “對,這你都能猜出來?”
    “我看過宿舍安排表,大概記得一些。那你高考的分挺高呀。”
    “馬馬虎虎,我自己倒是看得過去,就是爸媽不滿意。欸,你怎麼樣?是哪個專業?”
    “財管的。比你差了點。”
    “哪有啊。這倆專業明明差不多,不過是學校愛收錢,一個專業硬是給拆成好幾個。”
    “這叫資源最大化利用。既賺了錢又成就了名聲,否則孤零零一個會計專業放在招生手冊上多寒酸。”
    “不愧是學財管的,真是上道!難怪學校要招你這樣的人才。”
    “你還不是一樣,還沒上課呢,就忙著算起學校的帳來了。”
    兩人一齊笑了。黎青有些恍神,也不知著了什麼魔,不住地瞟向“大長腿”,誰知對方恰好也轉頭看來,嚇得黎青趕緊收回眼神,耳根立時浮起一股燙意,向哪看都不是。大約是發覺了黎青眼神的閃躲,“大長腿”也觸了電般轉過臉去,剛要吐口的話似乎也給咽下了肚。
    這會又成了一路無話,隻聽得右耳邊有人撓頭發的聲音細細嗦嗦。黎青覺得好笑:那頭發都快被他撓成窩上窩了。
    然而還不及他想著下一句如何開口,四層便到了。黎青皺著眉盯著高高在上的掉了漆的樓層牌,有些不知所措地停了下來。反倒是“大長腿”提醒他說:“四樓到了,你住這層吧。那……再見了。”
    一聽這話,黎青突然有股沒來由的懊惱,加之中午吃得了些油膩東西,驟然惹得他胃裏騰起一陣燥火,頃刻又酸冷下來,一時空撈撈的,好不是滋味。現下也隻好按著不適,衝著那人點了點頭,笑道:“嗯,那我先走了,謝謝你把被子送來。”說完便轉身走進樓道裏。
    “哪的話,是我拿錯了在先!”
    “大長腿”的聲音從背後冷不丁冒出來,叫他心頭一震。黎青也不知賭了什麼氣,頭也不回,話也沒應,大步流星地邁走了,隻當作沒聽見。天花板上一連串的燈裏有好幾盞熄著,使得這樓道忽明忽暗,叫人覺得兩旁幽戚戚的犄角旮旯像是不懷好意。直到走到自己宿舍房門口時,黎青才小心地回頭探去:穿過樓道的深淵,隻見落日的最後一點太陽光透過窗戶,在空蕩蕩的樓梯口裏耀武揚威,照得灰塵細霰都耀眼了起來。它們兀自浮沉搖擺,也算是熱鬧非凡。
    真是不上算,再不濟你好歹也得問個名字吧。黎青撇了撇嘴,也不知道是埋怨自己還是埋怨別人。
    進了宿舍,黎青灌了幾杯熱水,待肚子好受了些,便倒頭就睡。朝南的寢室對光線格外敏感,他不用探出頭看窗戶也能感覺到房間裏的光線正一點點地抽離,連溫度也驟減了好幾分——日落就這樣草草收尾了。室友們一個個陸續回來,見他這麼早就睡了,提了幾句便也各自做各自的事去。黎青用被子裹住半張臉,滿腦子胡思亂想。不知不覺,那張“別有風神”的臉突然就在他眼前冒出來,起初還眉眼分明,可以容他好好懷想一番。直到腦子裏變得一片渾渾噩噩時,那張俊臉已經不可細查,卻還留著一種模糊的壓迫感。它悶在胸腔裏,平白讓黎青心髒跳快了幾拍。鼓點般的心跳聲從他的枕頭裏蹦出來,盡數傳進了耳朵,叫他好一陣頭暈腦脹。
    “則著人眼花撩亂口難言,魂靈兒飛在半天。”雖不至於到那麼瘋魔,心裏卻也有一番相似的不可說的滋味。
    黎青曾經腦補過各式各樣的邂逅場麵,有的矯情做作,有的驚天動地,全不似今天——那麼倉促開始,又匆匆結束,連一絲可供夢裏咀嚼的細節都沒留下,卻又讓他有些著迷。雖然現實總和夢想不太符合,那人的長相也對不上黎青腦海裏曾勾畫出的那般動人,不過今日一見,哪怕僅僅是見色起意,也是有緣。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正撞著五百年前風流業冤。黎青暗自想著,即便這“冤孽”沒有五百年,再怎麼也有五十年吧。
    不一會兒他便想累了,拋下一切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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