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三）白茅純束女如玉
    誰讓她自作聰明，弄得沈大少動了真氣，灼華樓看樣子得關門大吉了。
    “我氣的不是其他，這種事我小時候看得還少嗎？”沈紫薰突然臉色一變，周驀然曉得這才是少東家生氣的原因。
    這是她心底的禁刺，誰都不能碰，如果能碰，還能任其全身而退，她就不是沈紫薰，他懂。
    “這麼說，你都謀劃好了？”周驀然是江湖人，沈紫薰是奸商，兩人才管不了房星如的功名得失，他們自有他們更需要關心的人和事。
    笑夠了，看自家師爺發冠沒帶好，她順手上前，為他理了理束發，口裏輕描淡寫————我沒把握，不過盡力而為。
    “李季長那邊好辦，不過你想有情人衝破一切阻隔，卻不是件輕易就能辦到的事，你為青鸞作嫁衣裳，你自己呢？”
    她聽到這句，突然停手，看了一下周驀然的眼睛，良久，歎息道：“你我之間的阻隔何止家族門第，如此虛無縹緲的事，我從來不會去費時間費精力，因為，因為除非—————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沒等她說完，他忍不住直接封唇，他不愛聽這些話，也不願意她說，他寧願抱著這虛無縹緲的希望。
    她沉醉一刻，但馬上意識到就要天亮了，喘息著從他懷裏掙紮出來，低頭，鎖眉，說，靜汝哥哥元宵後病勢反複，你今日去陪陪他吧，蕙風說公子有些事情想求你幫忙，今日李季長要派人來相看青鸞，我今日事忙，爺爺的信估計已經到了，過兩日二弟要赴春闈，還得提前打點，晚間要跟二叔出門，去田莊幾日處理蠶桑之事，溫家出事，鹽幫想必也要忙亂一陣，你去吧！
    她說得平靜若水，他卻聽出話裏的家常味道，輕笑，掌心拂過她素顏蒼茫的英雋臉頰，吻了吻她的額頭，依依不舍，道：“好，我先去一趟梨園，蘭姨說小柳兒找我有事，就不過後園找你了，二月二龍抬頭鹽幫大會，我會發帖子給沈家，你順路過來看看熱鬧吧。”
    她沒答話，轉身離開，突然聽見他在後麵喊她真名，她回頭，隻見他從胸前懷裏掏出一個金累絲榴花似火香囊伯牙佩，舉過唇邊輕吻，又指了指心口，口裏說著———我心斐然，不可轉也。
    她悵然凝視他半刻，終是先別過頭，回身走了。
    他心底卻滴下一顆滾燙的淚，昨日他拿那碧璽鈴出來玩，其實是有深意的，他已經查到葉鄰衣的出身。
    棲霞寺這狂妄才子說家裏是行醫的，事情卻沒有那麼簡單。但無論如何，紫薰並不知道家傳身世，這樣更好，她沒認出那碧璽鈴，更親手捏碎了它，哈哈哈，周家太爺要知道了，估計會又哭又笑背過氣去。
    早已注定，傳承千古的宿緣早已經降臨，周驀然不得不相信這世上有鬼神命運，鬼使神差讓他陰差陽錯遇上陰差陽錯的沈家大少，然後愛上這個替身。
    她卻心裏一直都彌漫著對未來自己終身姻緣的不確定的絕望，嗬嗬嗬，這是不是正好滿足他作為男人的自尊心。
    她現在不知道也好，這樣的愛情是否更純粹，絲毫不沾染任何功利政治氣息，沒有家族宿緣的束縛，豈不是更好？
    這都要感謝葉鄰衣，這個一心想擺脫醫族身份的曠世奇才，這也無妨，他喜歡閑雲野鶴也好，攪動天下也好，什麼都好，他這些年在大明宮看得還不夠嗎？
    那個朝南的位置不是那麼好坐的，一旦坐上了，你就是孤家寡人，永遠隻能一個人活著，有什麼好稀罕的。
    盡管你可以富有天下，榮耀無比，但這世上任何榮耀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這就看你怎麼選了。
    從三仙島上經曆過那人間血池地獄後，周驀然早就選擇走下神壇，他不要孤家寡人，他來人世間走一遭不是為了那些冷冰冰的權力爭鬥，而是想找個知己，邀約親人朋友，三五鄰裏，對酒當歌，采菊東籬，拔劍對舞—————
    然而，命運與時間的輪盤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推動著，現在還不是攜手歸去桃源的時候，還有許多事需要他們去處理，但他相信，他終會等到與她執手歸去的時候。
    沈紫薰當然沒空也不知道這背後的複雜因緣，她隻一心去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比如，沈青鸞被蕭羽儀打了之後，故意讓顏無玥叫了兩個總督府的老婆子來相看姑娘，結果當然是不滿意的。
    連顏無玥都認為青鸞臉上的抓痕被李季長看見一定是吃不下飯的，盡管青鸞知道她這又不是第一次被蕭氏抓破臉，有周師爺在，她的傷口一向都不留疤痕。
    不過看到大哥哥使眼色，她馬上明白大哥哥這是幫她擋桃花呢？
    她差點忍不住要掉淚，原來讓她親娘曉得謝氏逼問的事，讓蕭氏發怒打罵她，是為了讓兩個總督府老婆子铩興而歸，好讓總督大人打消求親的念頭。
    果然不出一日，姑蘇第一冰人顏無玥便上門索回訂物，說李大人年老，無意續弦，隻娶兩個美妾便足矣。
    許蘭笙教養出來的兩個名動秦淮的歌姬董氏姐妹一齊嫁給了總督大人，這左擁右抱不比娶個填房好。
    李季長的一子一女也反對父親續弦，沈家二小姐出身清白富家，又這麼年輕，進門要生個一男半女，那不是來爭家產的。
    總督大人的第二春就這麼告一段落，董氏姐妹嫁給李季長也算一段佳話，許蘭笙當日在灼華樓聽到沈大公子這借花獻佛的連環妙計也驚喜得嚇了一跳，這可是天上掉下的餡餅，對沈闌勳千恩萬謝。
    董氏詩詩嫁給李季長第二年便生了一個女兒，姐姐更是溫嫻擅廚理家有道得到李家上下喜歡，姐妹在總督府如魚得水，善始善終，妹妹在姐姐死後還被扶正，兩人都入了李氏宗祠，最後葬入李家祖墳，也算是舊院從良女子中結局最好的。
    那日總督府相看婆子走後，青鸞心下十分感激大哥哥的一番安排，趁著蕭氏和哥哥都到正房應付謝氏去了，抓住沈大少衣襟瞬間哭成淚人。
    沈紫薰忙鎖門關窗，將這堅貞小姐拉到暖閣裏，悄聲慰語：“二妹妹先別哭，事情還早，你這會子就受不了，接下來可怎麼辦？”
    沈青鸞驚得收聲，豆大淚珠還掛在臉上，沈紫薰沒功夫跟她磨嘰，隻簡練問：我隻問二妹妹一句，若盧佳對你生死不渝，你是否願意隨他天涯海角，無怨無悔？
    青鸞驚呆了，沒想到平日冰山冷鬱管家嚴明的沈闌勳會問出這話，她的心徹底懵掉了，不過天生骨子裏強韌的少女這時卻不再懷疑什麼，就算是圈套她也要上，因為她太想主宰自己命運了。
    就算沒有李季長，也有石家二公子，將來或者其他人來求娶，她不過是任人擺布的人偶，嫁給誰都是任憑父母長輩們博弈的結果。
    沈闌勳沒有理由幫她，但想到一直以來大哥哥與她親娘的矛盾都是因為正房與偏房的天生不容，想到太湖上獲救後大哥哥為了她清名做的一切，沈青鸞不願再多想，跪地，抬頭，說，大哥哥，青鸞的終身命運便交給你了，求大哥哥成全我與盧佳？
    她果然沒看錯人，現在萬事俱備隻欠東風，她悄悄附耳，說出了盧佳與胥滄海商議好的計劃，明日一早，盧佳在後角門等她，什麼都不要帶，隻要人到，兩人同出沈園，跟隨胥家人馬到碼頭上了船，蕭氏想追也是不可能了。
    二妹妹卻是要想好，這一去，可就再沒有錦衣玉食金奴銀婢，胥家堡隻能暫時為你們遮風避雨，你們的一衣一食都必須靠自己去打拚，你不再是富貴小姐了—————
    大哥哥不要再說了，我若是那嫌貧愛富之人，便不會與盧佳海誓山盟。
    沈青鸞回答的幹脆，眼神堅毅，沈紫薰住了嘴，知道現在再說什麼都是惘然，小姑娘現在能這走出去的勇氣，就已經比許多男子都強。
    沈大少突然聽見開門聲音，看沈青鸞還沉浸在親情難舍的痛苦中，早從暖閣小窗偷偷跳出去了。
    明日一定很熱鬧，沈紫薰看月色初上，偷偷踱步到小佛堂下看靜汝睡了沒，心裏想著，她剛收到火蓮堂密函，上官雪柳上次答應的事已經有了結果，約定明日在運河明月渡碼頭交貨。
    金陵那邊來了信兒，盧之祥奉太爺之命要回來傳話，這都湊到一起，胥家爺們也要在那裏上船起航歸去，盧佳小情人當然也要在那裏約定上船私奔—————
    “公子躺著吧，剛剛被刀割了一下，流了不少血，太太吩咐您要臥床靜養。”
    樓上傳來蕙風盡職盡責的勸導聲音，合掌，樓下佛堂裏供的是滴水觀音，觀音送子，這是一個普通主母心底最樸素的願望，然而，上天總是不遂人願，因為人的欲望總是超過自身的付出。
    正如靜汝公子，生下來便不知何為操勞奔波，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不懂得人間世俗的萬般無奈苦痛，因為他那孱弱的身軀，擔不起一個普通母親的樸素願望。
    謝氏天天求神拜佛，向神佛傾訴自己何罪之有，是啊，每個人生下來就是來受罪的，那罪從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