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秋還沒有從這樁事件中平靜下來，第二天早上八點十分，剛上班，屁股還沒在椅子上坐定。小於急匆匆地走進來說：“徐隊，來了一位老大爺說要………”小於還沒說完，後麵緊跟著就走進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走進去一看見徐秋，便搶在小於前麵，帶著濃重的陝北口音很著急地對徐秋說：“小徐警官啊!。。。。。。。我想看看我那灰小子……。我這個灰小子!。。。。。。。。我已經有四年多沒有他的影信了……。。夜來我才……。。聽人家說，他……。。他來了這裏……。。。”老人說得上氣不接下氣，徐秋趕忙上前把老人扶到自己的椅子跟前，讓老人坐下，可老人說什麼也不坐，又站回到原地。一雙明亮的眼睛急巴巴地看著徐秋，徐秋快速打量了一眼老人，老人可能趕了很遠的土路，從頭到腳灰土麻灑水洗汗臉的，一身打補丁的粗布舊衣服看上去倒也幹淨利落，頭上挽著一塊羊肚白毛巾，身體雖瘦，可看上去硬朗精神，肩上還挎著個白布袋子…。。“您兒子叫甚名字？”徐秋問。老人趕忙回答：“叫景雲峰！”徐秋稍微愣怔了一會兒，沒有多想，昨天發生的一切足以讓他平靜地去麵對今天或者明天甚至後天將要發生的事情，更何況一位老父親趕了很遠的土路來看望四年多杳無影信的兒子。於是，當即答應：“大爺，我們現在就帶您去見他！”
    老人很感激地說：“大爺感謝你了！”說完，急忙緊跟在小於的後麵走了，徐秋也緊跟著去了…。。
    老人邊走邊取下頭上的毛巾擦著臉上的汗，露出了一頭短短的白發。走到那高高的鐵門跟前時，小於對門口的看守說：“傳景雲峰，有人來看他。”這時，老人急忙將剛才從頭上取下來的擦臉毛巾又挽回到頭上，可能是怕久別的兒子看見他滿頭的白發難過吧。那高大的鐵門上隻能出進一個人的小門被打開了，老人急忙走過去，焦急地朝裏看著，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已臨近……
    景雲峰剛走出拐角，便一眼看見父親，他的臉色霎時變得慘白，雙膝竟軟軟地跪下了……。。“大呀!。。。。。。。兒子對不起你！”他聲音沙啞地呼喊著，就那麼跪著一步步地挪到父親跟前。他的心在巨烈得疼痛，他長大成人到現在，都沒好好地為父親盡過一天孝，現在卻讓老父親趕上幾十裏土路來看望他這個淪為囚犯的兒子……“大呀!你不該趕這麼遠的路來看我的!”他一把抓住父親布滿老繭的雙手，便泣不成聲了。可這位老人卻絲毫沒把內心的苦痛表露在臉上，而是很欣慰地掙脫雙手摸著兒子的頭，又拍拍兒子的肩背：“你這個灰小子，你還活著！活著就好!。。。。。。。隻要活著就好！”說著，老人從頭到腳細心地看著兒子：“行了!別跪著了，趕緊起來哇!”“大，我很好，結實著呢！”景雲峰流著眼淚急忙安慰父親。父親無比欣慰地拍打著他的肩背說：“好!。。。。。。。。這就好!”景雲峰緩緩站起來，一雙淚眼看著父親那親切而蒼老的臉龐，再次緊緊地抓住父親的雙手，摸著那手上的老繭，心痛的淚水一點一點地滴在那粗硬的繭子上，他抬起頭非常難過地對父親說：“我不在的這幾年，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兒子對不起你，給你做了丟臉的事，還……”父親嚴肅的目光中滿含著慈祥，打斷他的話：“不苦，現在日子好過了，有地種、有飯吃。沒甚對不起的，你能知道自己錯了，還能來自首，就是我的好小子!。。。。。。。行了!甚也不要再說了，我還忙著哩!”老人說著，臉上露出剛強的笑容，從肩上取下那個白布袋子，遞在兒子手裏：“今天早起，你小妹用咱自家的白麵給你烙了幾張餅，我記得你愛吃白麵烙餅，幾年前，你離開的時候，咱家窮得連玉米麵也吃不飽，現在可好了，這白麵不僅能吃飽，還替代了玉米麵成為主食了。”看著那張滿是皺紋的瘦臉上充裕著的剛強而喜悅的笑容，景雲峰心裏酸楚地接過那個白布袋子。這就是他的父親，做為兒子，他非常了解父親，這位在餓肚子的窮日子裏煎熬了將近一輩子的老人，把這能吃飽飯的好日子當成巨大的幸福，趕了幾十裏的土路來讓兒子和他分享，在他那剛強的笑容背後，飽受了多少苦難與辛酸，可老人從來都不向外表露，即使今天在這裏見到離別四年多已淪為囚犯的兒子的那一刻，他依然那麼堅強……。
    景雲峰此刻有千言萬語想對父親說，可他知道，在偉岸剛強的父親麵前，越是溫婉的語言越會顯得蒼白無力。他更明白，父親今天的意思，絕不僅僅是為了讓他分享好日子帶來的幸福，也不是為了他愛吃白麵烙餅，最重要的目的是，要確定離別了四年多沒有了影信的兒子是否還真得活著，而且要讓活著的兒子知道，現在一切都已好轉，生活是有希望的，讓他在希望中重新樹立自信……。其實，父親想讓他知道的，他都已知道。白麵烙餅他也吃過了。
    他一下子從痛苦中振作起來，對父親說：“大，咱們如今過上了好日子，我心裏和你一樣高興，這白麵烙餅我就留下了，你就放心哇！不要再為我操心了。”父親可能是忙著要走了，拍著他的肩，欣慰地對他說：“錯已經錯了，不管長圓，你隻要活著就好，我就放心了！那就這樣哇！我回呀！”說完轉身就要走。“大!——你等等，讓我抱一下!”景雲峰臉上露出親切的笑容，喊著，父親站住了。
    景雲峰上前緊緊地抱住父親，父子倆深情地擁抱在一起，景雲峰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一直站在一旁的徐秋的眼睛裏也噙滿了淚水，他對這位慈祥而又堅強的老人充滿了敬佩，同時也對景雲峰的痛苦和無奈多了幾分理解……
    “探望的時間已到！”這時，小於走過來提醒。
    景雲峰鬆開了父親：“大，你一定要保重好身體。”老人很自信地說：“你放心哇！我這身體好著哩！”說完，慢慢地轉過身走了，轉過身的一瞬間，老人克製已久的淚水從眼角湧出……。。
    6
    一九八零年三月二十二日這天上午，景雲峰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刻骨銘心深愛著的長達十年的女友孟麗華也來到了縣公安局刑警隊……。
    他消失了四年多，這四年多，她的生活發生了多少巨變，他也許全然不知，可他能感覺到，她依然在深深地愛著他。十年，歡聚了五年多，分別了四年多，這四年多，她在無盡的思戀和等待中，寫給他的信，能裝滿一個編織袋，那紙頁已由白色變成黃色，她保存得完完整整，她大他一歲，他們是姐弟戀，她寫給他的所有信裏的第一句話都是：我最愛的峰弟……。七五年冬天，他被迫逃亡未歸，她家住的村子離他家有二裏多地，她不顧家人的反對，經常去看望他的父親和小妹，順便打聽他的消息。七六年春天孟麗華被推薦去共大念書，同年秋天又被盟師範學院美術班錄取，七八年春天被分配到巴彥高勒鎮第三中學任美術教師。七七年在師範學院進修期間，她經常抽空四處奔波去搜集一些高考複習資料，她把搞到的複習資料細心整理成捆，春節回家時送到他們家裏。裏麵還附有一封信，信很簡短，因為心裏焦急，寫了一句氣話：如果你還活著，就趕緊回來，準備參加今年的高考，我在考場等你……。高考那天，她早早地站在考場大門，細心地注視著每一位走進考場的人，最後失望而歸……。第二天依然如此。那些複習資料和那封信，父親原封不動地為他保存著。七九年冬天，她患了大葉性肺炎，住進呼和浩特市第一人民醫院。手術時，去了兩根肋骨。在她被推出手術室麻醉過後醒來的那一刻，她喊出的第一個人也是“景雲峰”……
    這些，他都不知道，可他知道，他對不住她，他這輩子最沒有資格再去見的人就是她……。。。
    三月二十二日上午八點多，縣公安局的大院裏風塵仆仆地走進一位年輕女子，兩隻手裏提著滿滿兩兜東西，看樣子很著急，她很禮貌地和門房老鄭打了個招呼。幾乎是跑著向徐秋的辦公室走去……。當她氣喘噓噓地走進去站在徐秋麵前時，直實讓這位一向嚴肅的刑警隊長從心裏大吃了一驚，徐秋突然間想起自己印象很深的那副‘維納斯女神’的雕像——站在他麵前那亭亭玉立的身姿，個兒足有一米七多，一頭長長的秀發蓬蓬鬆鬆地用一條潔白的手帕挽在腦後，前麵的劉海彎彎地飄向倆邊。一件灰白色風衣，一條黑色料褲，一副銀邊眼鏡後麵一雙美麗的鳳眼閃著亮晶晶的光，清秀白皙的瓜仔臉上顯現著成熟女性的優雅氣質，從衣著到長相既有著漂亮女子的豐韻秀美，又有著知識女性的非凡氣度……
    這位女子站定後，輕輕鬆了口氣，很有禮節地對徐秋說：“徐隊長，我是來看望景雲峰的，懇請你能讓我見他一麵。”又是景雲峰——一股無名的情緒湧上徐秋心頭：好你個景雲峰，又是你，連這麼漂亮優雅的美女都被你給驚動了！……。心裏這麼想著，臉上的表情卻異常嚴肅，緩緩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問她：“你是他什麼人？”“我是他的未婚妻。”她很坦然地看著徐秋，回答得很認真。不出徐秋所料，甚至超出了他的想像……可能是怕被拒絕，她又往前走了一步，著急地說：“徐隊長，你就讓我見他一麵吧！…。。”說著，她最終沒能克製住自己，晶瑩的淚水奪眶而出：“我們相戀十年，他失蹤了四年多，四年多沒有他一絲信息，直到昨天，我才聽說，他被拘留……徐隊長，我想見他，隻想確定他是否還真得活著……”“他不是被拘留的，他是來自首的。”再次被真情感動的徐秋也認真地告訴她。這時，她放下手中的東西，掏出手帕摘下眼鏡迅速檫幹了臉上的淚水，又重新把眼鏡帶上，企求的目光中帶著一絲興奮，激動地對徐秋說：“其實我已知道，我很了解他，如果不來自首，那就不景雲峰了。”
    此時，徐秋覺得他根本無法找出任何理由來拒絕站在他麵前的這位癡情女子。他甚至都不忍心再看她那企求的目光…。。“你的工作單位在哪裏？”“在巴彥高勒鎮第三中學。”“你的職業？”“是美術教師。”“多大年齡？”“三十一歲”……。“好了，小於，你帶她去見景雲峰吧！”小於當即幫她拿起放在地上的東西。她很感激地對小於說了聲“謝謝”。便跟著小於走出了辦公室……。。
    徐秋慢慢坐回椅子上，望著這女子轉身離去的背影，心想：好你個景雲峰，你可真是個傳奇人物，我得抽空好好和你嘮嘮……。
    景雲峰做夢也想不到的這一刻到來了……
    當他走出囚室，走近鐵門的那一刻，他意外地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鐵門外麵靜靜地看著他，熟悉的臉上滿含著深情的微笑。他驚慌地瞪大了雙眼，立即停下腳步，仔細地看了又看，頓時，他的心裏掀起了一陣波濤巨浪……看他站住了，孟麗華竟不顧一切地跨進那個鐵門，快速走到他麵前，景雲峰張開嘴，愣怔著，嘴唇顫抖著說：“麗華……。你……”他剛說出她的名字，她急忙抬起右手，放到他嘴邊，阻止了他：”你什麼也別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柔和的語氣抒發著她內心激烈的情感：“我今天來，就為能看見你還好好地活著，就已經足夠了，你知道嗎，剛才，我看見你的那一刻……。。”她再也控製不住自己興奮的淚水。“我是多麼高興……能看見你好好地活著，就是我此刻最大的幸福……。”說著她緊緊地抓起景雲峰的雙手：“就讓我們這樣靜靜地相互看一會兒吧!”景雲峰久違的淚水嘩然而下，集聚在心頭的所有愧疚和難過即刻間都被孟麗華那柔情似水的目光融化了……
    這一刻，世間的一切突然那麼安靜，站在一旁的小看守，小心翼翼地挪了一下發困的雙腳，然後，傻傻地笑了笑，將那敬慕的目光轉向遙遠的前方，沉醉在自己甜蜜的夢幻裏。小於輕輕活動了一下雙腳，又抬起手輕輕地彈了一下眼角的淚花，然後，慢慢轉過去注視著前方不遠處的一排亭亭玉立的白楊樹。鳥兒靜靜地從朗朗的天空飛過，連空氣也似乎停下匆匆的腳步，駐足傾聽著這對久別的戀人那默默心語。良久，景雲峰終於說出了一句話：“麗華……我對不起你！”孟麗華深情地微笑著說：“那就等你從這裏走出去一樣一樣地彌補給我。“倆人相視而笑沒再說話……“探視的時間已到！”這時，一個鏗鏘響亮的聲音打破了這夢一般的沉靜，一個三十多歲的女警官朝這裏走來。孟麗華平靜地接受了這個既定的規則……
    她把那倆大包東西遞給那個小看守：“這是我給他買的些蘋果和雞蛋，請你給他帶進去。”然後又從肩上取下一個小背包，遞到景雲峰手裏：“這裏麵裝的一條香煙。”景雲峰心裏湧上了一股苦色的味道，什麼也沒說，默默地接受了她這沉甸甸的愛。她看見景雲峰臉上那親切的笑容，她無比幸福地笑著慢慢轉過身走了……。
    景雲峰眼裏含著熱淚，目送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
    回到囚室，景雲峰小心翼翼地打開那兩個包裹，裏麵有五十顆煮熟的雞蛋和足有十幾斤蘋果，那個小背包裏不隻是一條煙，其實還有一封信……
    景雲峰雙手顫抖著打開了那封信，深沉的目光落在那熟悉的字裏行間……。
    我最愛的峰弟：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返回了巴彥高勒，帶著這四年多來從未有過的踏實和欣慰，回到了我那間不足三十平米的單人宿舍，在這個孤獨冷清的世界裏，我苦苦地等了你四年零三個月零七天。不過，這會兒，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冷清了，因為我已完全確定了你還真得活著，此時此刻，這是我最大的幸福……。。
    你知道嗎，四年多，你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千五百多個日日夜夜，想著自己心愛的人不知是死是活，那是何等的痛苦與煎熬。四年多，在那無數個失眠之夜，關於你，我什麼都想到了，可唯獨沒有想到你會墮落成賭徒。想到最多的是你已經死了，因為我知道你不是懦夫，而且又非常有責任心，如果你還活著，你是不會躲著不露麵的……可無論如何我又不願意相信自己的這個直覺。一次，我夢見你被那幫畜牲給抓住了，你被他們打得渾身是血，人事不醒地昏死在一片亂墳灘裏。我哭著從夢中醒來，哭得死去活來，哭到流不出眼淚，又反過來安慰自己：別哭了，夢都是反著的，你夢見他死了，他一定還活著……是的，你一定還活著……就在昨天，我突然收到了我姐姐從咱們縣城給我寄來的一封信，信中的第一句話就是：小妹，你堅定不移深愛著的那個景雲峰因為賭博被公安局刑事拘留了……我一點都沒在意我姐姐這句帶刺的話，你是知道的，我的家人一直反對我們在一起。我更沒有在意你墮落成賭徒被拘留了，我隻在意你還活著，那一刻，我隻感到一陣驚喜，甚至還不冷靜得哭了，一邊哭一邊還獨自念叨著：隻要活著就好！我隻要你活著……。。
    那個下午，我還沒給我的學生上完最後一節課，就去跟校長請了假。從校長辦公室出來，夕陽已西下，感覺外麵很冷，卻沒想著回宿舍拿件衣服，就急匆匆得趕往火車站。因為，那一刻，我心裏很暖……
    蒼天不負苦心人，我趕上了當天通往咱們縣城的最後一趟列車……。。
    我隻所以沒有在意你墮落成賭徒，是因為我知道你不是很隨意的人，你肯定有你不得已的苦衷。在這個世界上，有誰比我更了解你！想想過去，我們一起走過的那些坎坷的歲月，你留在我心中的點點滴滴都是閃光的，那些閃光的點點滴滴就像一個甜甜的夢境在這四年多的苦苦思戀中陪伴著我。想想，曾經，是誰讓我崇拜得五體投地，又是誰讓我愛得心馳神往，就是你啊！那遠遠不隻是因為你那出眾的外表，而是一個頭腦中鑄滿才能和智慧的你，一個有道德、`有理想、有報負、有自信的你。我又一次甜甜地想起了我們的初戀，你回給我的第一封情書，那上麵隻有八個字：“鵬程萬裏。奮發向上。”這是情書嗎，這在別人看來，也許會覺得荒唐可笑，可在我看來，那就是一封至情至愛的情書。就是這看似簡單的八個字，讓我激動得失眠了好幾個夜晚，就是這看似簡單的八個字，加深了我從內心深處對你的敬仰，也更加深了我對你的愛。你不知道吧！我現在是巴彥高勒鎮第三中學的一名美術教師，這幾年，我在這方麵還很有些成就，去年，我有好幾名學生考上了自治區美術專修學院，其中還有一名學生考上了中央美術學院。這是我送走的第一屆高中畢業生。你知道這些一定很高興吧！我還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去年國慶節前夕，我在盟文化藝術中心舉辦了一次我的個人畫展，我的畫展出後，得到了很多同行們和業餘繪畫愛好者的一致認可和好評，其中有倆副人物立體肖像畫還榮獲盟級藝術繪畫一等獎。你不會介意吧！我的那倆副獲獎作品的題材都是以你為原型創作的，其實，我的大部分作品除了幾幅鄉間田野的題材之外，其餘的都是以你為原型創作的……。最後還有一個更好的消息告訴你，我的那倆副獲獎作品又被選送到自治區文化館，在今年的五月份，我又應邀到那裏舉辦我的個人畫展。其實，我今天最想對你說的是，我之所以能取得這些成就。都是受了你的影響和啟發，還有你更多的鼓勵……。你愛文學，我愛美術，我們每走到一起，總有那麼多說不完的共同的話題，我們偶而也會發生一些小分歧，有時甚至因為一些小分歧會爭得麵紅耳赤，但最終，我都會被你那慷慨激昂的雄辯所折服。在家鄉那條彎彎曲曲的鄉間土路上，留下過我們多少曲曲彎彎的記憶，我們歡愉時的笑聲，憂傷時的歎息……。我們的話題涉及到美術時，你很認真嚴肅地對我說：隻有愛美的人，隻有真正懂得{美}的含意的人才能創造出最美的作品，等等……當我們的話題涉及到文學作品時，你更是豪情滿懷，口若懸河。你的激情，你的口才，以及你對文學的入迷和你對文學的深刻認識和理解，每次總會讓我心潮澎湃、心悅誠服，讓我總想找時間和你在一起……。我經常向你借書看，還試圖和你探討文學方麵的問題，可是，我沒那方麵的天賦，遠遠比不上你……。。你不會忘記吧！你曾經滿懷信心地在我麵前許下的誓言，你說你立誌要把這個不平凡的年代和我們這代人所經曆的不平凡寫成一部書，你還說，你要寫很多關於我們這代人的故事……
    我有好多好多的話想對你說，可現在，我最想對你說的是：你一定要勇敢自信地去麵對你將要開始的新生活，千萬不要把所犯的過錯當成一個沉重的包袱壓迫自己，前所未有的一場浩劫讓你蒙受了巨大的不幸和災難，大風大浪你都經曆過了，你沒有倒下，能依然活著，這就足以讓你更加地珍惜自己。你我都知道，這個世界上是沒有完人的，是人豈能不犯錯。盡管你不慎犯了錯，可在我心中，你永遠是最優秀的！我永遠愛你！
    最後，我熱切地懇請，在你刑滿釋放的那天，一定要來我這裏！一定！我等著你！
    巴旗三中一零二號宿舍孟麗華
    一九八零年三月二十二日
    景雲峰從頭到尾將信看完，信紙上灑滿了淚滴，那每一字每一句都牽動著他的心……。
    那些雞蛋和蘋果，他隻吃了一個，剩餘的他都交給小於，讓她分給其他的犯人了……。。
    7
    就在這天的傍晚，徐秋穿著便衣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小包大踏步地朝著監管所的鐵門走去……
    三月的河套平原，太陽一下山，依然是春寒料峭，感覺生冷。縣公安局的大院裏靜悄悄的，幹警們早已下班，隻有幾位值班民警的辦公室裏亮起了燈。徐秋走過去，那位看守的小警察有點奇怪地問：“徐隊長，您沒下班啊？”徐秋溫和地笑著對他說：“今天我來替你值班，你現在可以下班了！”“真的？”這個小警察有點不相信地問。“是真的!趕緊把鑰匙給我吧！”徐秋依然笑著鄭重地說。小警察趕忙從褲腰帶上取下一串鑰匙恭敬地遞到徐秋手裏：“那我明天加班。”說完高興地走了……。
    徐秋開了鐵門進去後又將鐵門鎖上……。。
    昏暗的囚室裏，景雲峰正聚精會神地看著一本小說，看見徐秋進來，趕忙將書合上，從床上站起來，很是意外地看著徐秋：“徐隊長……你……”“別叫我徐隊長，今天這裏沒有警察和囚犯，隻有倆位同等身份的同齡人。”徐秋邊說邊從小包裏拿出一根蠟燭，還有一瓶北京二鍋頭和一袋油炸花生米，最後拿出倆雙筷子和倆個玻璃小酒杯，井然有序地全擺放在景雲峰剛才坐著的床上。臉上溫和地笑著。景雲峰一下被徐秋搞得一頭霧水，茫然地看著徐秋，又猛然想起前天弟兄們來這裏製造的麻煩，心裏又更多了幾分愧疚：“徐隊長，我為前天的事情向你道歉，也許我沒這個資格，但我還是要對你說聲”對不起！”徐秋不動聲色地說：“不說這些，已經過去了，來！坐吧!”徐秋說著很有禮節地打了個手勢，便脫了鞋盤腿坐在了景雲峰對麵。景雲峰更是一副很木然的樣子，但看徐秋那樣坦誠熱情，也不好推卻，便有些拘謹地坐下了。徐秋將蠟燭點上。昏黑的囚室裏頓時亮堂了。徐秋隨即拿起酒瓶取開蓋，把倆個小酒杯斟滿，倆手將倆杯酒全端起來，向景雲峰遞過去一杯，真誠地微笑著說：“來！先喝了這杯酒，咱們再好好嘮嘮。”這句“好好嘮嘮”和那真誠的微笑，讓景雲峰感覺好親切，一股暖流湧上心頭，臉上的表情自然了些。於是雙手接過酒杯：“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先幹為敬了。”景雲峰說完正要一飲而盡，徐秋急了：“來！咱們互敬，一起幹了！”景雲峰爽快地笑了笑說：“行，就依你吧！”說完，倆人碰了一下酒杯，便一飲而盡。放下酒杯，徐秋很快進入正題：“我今天冒昧得來打擾你，是要向你請求三件事情。第一：我想知道，你為什麼失蹤。第二：我想成為“我們的青春歲月”的第一位讀者。第三：希望咱們能成為好朋友。”徐秋真誠直率的言辭，是景雲峰始料未及的，他做夢也不敢想，縣公安局赫赫有名的刑警隊長竟然在這間陰暗的囚室裏要和一名囚犯成為朋友，還帶著個“請求“一詞……這時，徐秋又倒滿了倆杯酒，還像先前一樣，將倆杯酒同時都端起，又給景雲峰遞過一杯去：“來！再把這第二杯酒幹了。”倆杯酒下肚，倆人的臉上都泛出紅暈。景雲峰頓時感覺渾身熱乎乎的。“能跟我說說嗎？為什麼要失蹤四年多時間？”徐秋小心翼翼地問，他知道這個問題會讓景雲峰心裏很難過，徐秋的這個問題，確實讓景雲峰感到了一陣揪心的疼痛，失蹤的四年，是他對親人的不負責任。這是他這幾年來一直不願去想更不願涉及的話題，這個本來就沒有愈合的傷口又讓人突然無情地撕開一道口子……。。哎！已經撕開了，疼歸疼，他終究是個男人，父親和孟麗華的到來，就已經讓他能夠直麵這個現實了。。徐秋很謹慎而又溫和地微笑著對他說：“說說吧！說出來，會感覺到酣暢淋漓的痛快，就當是向朋友傾訴衷腸吧！”徐秋的這番真誠友好的話語，讓景雲峰壓抑了很久的心裏感到了一絲輕鬆，多少年來，他多想找個人釋放一下堆積在心中已久的傷痛，他目光深沉地看著麵前這位既陌生又熟悉的同齡人，臉上掠過一絲惆悵：“因為逃亡走上了一條不歸路。”“為什麼要逃亡？”“文革時期，我是個不知天高地厚又不識時務的人，懷著滿腔熱情，真誠大膽地說了自己想說的話，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在報上發表文章，給領導提意見，寫大字報，別人不敢靠近的人，我卻偏要靠近，甚至還設法去幫助，不曾想，給自己帶來了如此深重的災難。我父親曾經很生氣地對我說：人家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可你是在這風口浪尖上竟往槍口上撞!早知這樣，就不該供你念書!”現在想起來，父親說得很對。。。。。。。唉！可是那些不平的事偏偏就能讓我撞上……”說到這裏景雲峰有些激動。徐秋突然想起了什麼，立即緊接著問：“七一年夏天，在盟報的頭版頭條登載的一篇散文叫《黃河。母親》……我清楚地記得，文章一刊登，轟動一時，在我們青年一代人中掀起了一股不同凡響的熱潮。那篇文章寫得實在是太好了，在我心中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可我卻忘記了作者的名字。”徐秋目光中充滿激情地看著景雲峰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篇文章一定是你寫的!”景雲峰卻很淡定地說：”是又怎麼樣，還不出一個月，又成了轟動一時的反革命材料。背上莫需有的罪名，還蹲了一個月禁閉。”徐秋難過地輕噓了口氣，又將倆個酒杯倒滿：“來！喝了!”倆人同時端起酒杯幹了。徐秋不由得想起了十多年前自己那段傷痛的記憶……。十三年前，剛滿十七歲的徐秋，高中還沒畢業，充滿著對未來的無限夢想，正準備好參軍入伍到石家莊。可就在一夜之間一切都天塌地陷得變了，家被抄了，時任縣公安局局長的父親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反革命分子被關進了牛棚，母親被隔離審查。被抄得一片狼藉的家裏隻剩下了他一個人，他把頭埋在被窩裏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早起來，帶著滿臉淚痕跑到火車站，看著那已啟動的軍列，他一個人在站台上絕望地呼喊著：“我要當兵！為什麼不讓我當兵……為什麼!”在那一刻，他恨父親，搞不明白，父親好好的為什麼要反革命……。。他痛苦地想著那十年間發生的一幕幕驚心動魄的政治事件。就在一夜之間，家庭分裂了，父子決裂了，親人變成了仇人，你明明做的是好事，卻成了你犯罪的材料。像景雲峰這樣傑出的人才被坑害了多少，給國家和個人造成了多少無法挽回的損失啊!這一刻，徐秋全明白了，景雲峰的案子與文革有直接的關係，景雲峰更是這場運動的受害人。徐秋深感惋惜地看著景雲峰：“七六年文革結束，已經到了七五年了，快熬到頭了，你卻走上了一條不歸的逃亡之路。”景雲峰苦笑這哼了一下：“七五年，一股《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掀起，又給那幫一心要置我於死地人助長了一股威風。其陣勢，是要孤注一擲了。就連我談女朋友也成了罪大惡極。七五年冬天，在挖總排幹的工地上，在一天早上，十幾個年輕力壯的愣頭青跟著他們的頭目，手提棍棒殺氣騰騰衝上工地，也許命不該絕，那天，我幸好請假回了家。那些人在工地上撲了空，便急時趕回村裏，村裏一位好心的老人給我通了風，於是，就在那個漆黑的夜晚，我踏上了那條不歸的逃亡之路。”景雲峰不動聲色地講述著，可又明顯著有些激動。並且主動拿起酒瓶將倆個酒杯倒滿。隨後，倆人很默契地端起酒杯碰了一下便一飲而盡。徐秋已經全明白了，從景雲峰逃亡到參與賭博一直到來這裏自首的全部過程他都明白了，這一刻，氣氛和諧友好而又寧靜。徐秋表情凝重，接著景雲峰的話緩緩地說：“然後，在逃亡途中是那位被你稱為大哥的那個人和他的那幾個的弟兄救了你，隨後，又強迫你入夥。”聽徐秋這麼說，景雲峰又有些激動，但他很理智地克製著自己的情緒：“不，我決不可以因此逃避我犯下的罪，更不能為自己犯下的罪製造任何理由。不管是誰強迫，一個人的任何行為，其決定權都在自己手裏。“說到這裏，景雲峰長長地舒了口氣，語調緩慢而沉重地說：“說到這位大哥，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我們是生死之交，我這條命是他給撿來的。即使是強迫，但那卻是為了挽救一個頻臨滅絕的生命，要不是當初他的竭力強迫，那一次，我在劫難逃，景雲峰這個人可能早已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甚至今天根本不可能坐在這裏。你知道嗎，當初他蠻橫地強迫我時，我像一頭被激怒了的獅子，憤怒地向他咆哮：我寧願被打死，也決不會和你們這群烏合之眾去做那些見不得天的無恥勾當……!他不但沒有被激怒，反倒像兄長一樣很鎮定地隻對我說了一句話：我不管你怎麼瞧不起我們，但我隻想讓你活著，你隻有好好活著，才有機會幹你想幹的事……!後來，有一次他喝醉了對我說：在這個是非黑白不明…。。不白時期……你越走正道你……你就越不得人心……你越有本事……你就越受打擊……。會被整得很慘……我有切身……。切身體會……所以……我說……兄弟你必須活著……。隻有好好活著……活著才有機會……
    徐秋也長長地歎了口氣很敬佩地看著他說：“其實，這四年多，你活得很沉重。即使你已參與了賭博，可你的心根本沒有去賭。你潛心完成了一部很有價值的勵誌巨作，誰都知道，這是需要時間和精力的。你做的這件事情意義重大，很了不起。為此，我非常敬佩你。”景雲峰自嘲地苦笑著說：“你太高抬我了，我有什麼值得你敬佩的！”徐秋非常堅定誠懇地看著景雲峰說：“值！非常值得。其實，從這三天來發生的所有事情和我們今天的談話，我已了解了你很多。你是個非常有熱情、有誌向又有能力的人……”徐秋的目光中充滿著相見恨晚的激情。“其實，你可以不來自首的，因為你在精神上根本沒有犯罪。你完全應該從容地回歸社會，繼續真誠大膽地做你想做的事，為我們的國家和社會發揮你的才誌。你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啊!”景雲峰心裏掀起了一陣激動強烈的情感。眼睛裏閃著晶瑩的淚光，激動地看著徐秋：坐在他對麵的這位曾經與他素不相識的刑警隊長，竟然在不知不覺間成了與他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就像是與他相知相識又心靈相同的知己。那誠摯的情感和那貼切的話語，就像一支力度強大的強心劑給他有些困乏的心裏注進了巨大的力量，讓他頓時感覺又找回了十幾年前那個自信滿滿的自己……。良久，景雲峰才從那激動強烈的情感中平靜下來：“但我確實賭了，而且，還混成了一個非常出色的賭徒，這畢竟是我人生厲史上罪惡恥辱的一頁，如果不來自首，這將成為我心中一個永遠過不去的坎。這個莊嚴神聖的地方注定就是我今後人生道路上一個必經的起點，從這個起點出發，我才能在今後的人生道路上勇敢坦蕩地走下去。”景雲峰說完痛苦地低下了頭……。
    徐秋深感遺憾又有些激憤地說：“如果不是文革，你早已經是一個發揮出巨大能量的出色人物了。”“好了！不說了！都已經過去了！”景雲峰立刻抬起頭，異常平靜地打斷了徐秋的話。這時，徐秋又已將倆個小酒杯倒滿：“對！那一頁永遠翻過去了，來！把這最後一杯酒幹了!”說完倆人端起酒杯痛快地一飲而盡。這一刻，徐秋從景雲峰的目光中看到了他對未來必勝的信心……。
    這時，徐秋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已經是零點二十了…。。
    徐秋餘興未盡地笑著說：“我們倆太投緣了，談得連時間都忘了，都已經過了十二點了，打擾你休息了。”
    徐秋下了地站起來誠摯友好地向景雲峰伸出手：“我們今天談得非常愉快，來！握一下手。”景雲峰也立刻站起來，倆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非常熱烈而友好。徐秋接著又懇切地說：“我們已經是好朋友了，既然是好朋友，我還有個要求，你一定要答應我哦!”景雲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說：“那看是什麼要求，看我有沒有能力答應。。”徐秋不假思索地笑著說：“我對你的那部書稿，非常有興趣，能借我拜讀嗎？”景雲峰拘謹地笑了笑，便轉身走過去打開箱子，拿出那個厚厚的信紙本，緩緩走過來，遞到徐秋手裏：“既然你這麼有興趣，就送給你了，隻是粗略文本，會讓你見笑的。”“你過於謙虛了。”徐秋興奮地接過本子。像寶貝似地雙手捧著激動地說：“你這麼慷慨地把如此貴重的禮物送給我，我真是太榮幸了。”徐秋一番情真意切的表達讓景雲峰覺得既溫暖又親切：“今天能在這裏和你成為朋友，也更是我莫大的榮幸。”此時此刻，他們無須過多的語言，隻把彼此間的那份感動和信任真誠地珍藏在心底。這次特殊的會麵竟然讓這倆位身份地位懸殊的人建立起一份深厚的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