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浮生歎 第三十八章(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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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亦傑垂頭不語,腦中隻是盤轉起進宮後的一幕幕。屢遭眾臣排斥,唯有順治一人待他如手足,也正因這份賞識,才令他在宮中的日子不至於太難過。人生最悲哀之事,莫過於被至親至信之人所背叛。卻由沈世韻一手策劃,那是他寵幸多年的愛妃,先將他傷得體無完膚,自己再補上這一刀,還能算是人麼?
沈世韻見他猶豫,又道:“也不妨換一種想法。當今聖上,從不喜追名逐利,反為權力壓身,深感苦惱,你也是聽他親口說起過的。能助他擺脫權力漩渦,安心度日,或是依他所願,到風景秀美之地遊山玩水,正合他心意,你又何須假扮救世主,妄加攪局?你以為他會感謝你?會封你一個信義輔國公是怎地?”
李亦傑聽沈世韻所言,有心辯駁,然而再加細想,卻也不無道理。各人誌趣不同,皇位重權,確非人人所好,順治早想擺脫外加桎梏,自己可別好意幫了倒忙。抬起頭直視著沈世韻,道:“好,若是韻貴妃能信守承諾,我可以不遺餘力的幫你。但你也要答應我,事成之後,無論成敗與否,都不可以動雪兒一根汗毛。這就是我的條件。”
沈世韻不置可否,淡淡道:“本宮可以答應你,讓廢帝安享清福。至於另一件事,等到你打賭勝出後再說吧。”李亦傑心裏登時涼了半截,聽沈世韻語氣,竟是全未將他的懇求當做一回事。
上官耀華按在桌麵的手臂微微顫抖,冷笑道:“李盟主便是個仁善君子,你們何必苦苦相逼於他?本王……”平若瑜跟著站起,身子緊貼著他,以隻有他兩人能聽到的音量道:“你說夠了沒有?適可而止吧,別忘了,你已經是我的丈夫。從那個女人進房開始,你的視線一直盯在哪裏,別以為我就不知。未曾明言,不過是給你一個麵子。”
上官耀華餘光掃了平若瑜一眼,仍是將後半句話甩了出來,冷冷的道:“這個賭,我就代李盟主接了。到時我親手將皇帝首級獻上,算不算功勞最大?那麼我要……我要魔教妖人一律處以極刑!喂,願賭就要服輸,到時哪怕你們尚自戰力充沛,既然有言在先,也得給我束手待斃,你敢答應麼?”
這一句話也算擲地有聲。若是江冽塵不應,則他先前所提,處置南宮雪一事亦作罷論。但他若是答應,此事並非純粹較量武功,哪一方功勞更大,還要以沈世韻一言而決。
她同自己曾有血海深仇,以她心性,不會就此罷手。況且這個女人更不是秉公執法的典範,待她掌控大權,隨時可殺一個武藝平平之人,唯獨魔教是她心腹大患,能借此機會,騙得魔教不戰而敗,甘願就戮,豈非是真正令她心滿意足?
李亦傑聽了上官耀華之言,心下雖有幾分興奮,但更多還是對他口稱弑君的恐懼,忙道:“耀華,這……你……萬萬不可……”
上官耀華不屑道:“你以為我是為了救你?錯了,魔教反賊一日不除,我連睡覺做夢也不得安心!他們害我全家十餘口,這筆賬總要算算。你李亦傑,連自己的……自己的‘妻子’也保護不好,另有什麼資格自命不凡,在外頭主持公道、行俠仗義?你根本不配幹涉我。”
李亦傑聽得一怔,上官耀華又已轉向江冽塵,道:“答一句話,這麼磨磨蹭蹭的做什麼?魔教教主就這麼窩囊,連陪我賭一局的勇氣也沒有?”
江冽塵不知是給他一言激怒,還是心下另有盤算,沉默半晌,還未等開口作答,旁側一名花白頭發的老者忽然厲聲喝道:“什麼人?”手中一把“七步碎心鏢”猛然向外擲出。眾人大都留心席上那一場賭約爭辯,忽聞異動,皆是吃了一驚。詫異聲中,就見門簾被射得飛了出去,一個黑影同時在外一閃而過。
這一刻實在太過短暫,便是修為再高,眼前也僅是一花,剛辨得那是個人影不假,卻連他身形相貌、男女老少都未看清。這些人反應卻也不慢,一把把暗器連連射出。或是釘上牆壁,或跌落於地,卻無一枚能射中對方,轉眼間那人便已影蹤全無。速度快極,門簾給幾枚鋼針釘在牆上,下端兀自搖擺,卻似方才一幕不曾屬實,無非是眾人眼花一般。
房中眾人一齊站起,沈世韻叫道:“我不管他究竟是個過路客,還是對手派來的探子,方才那一番話,若是給他捅了出去,另有政敵鼓動皇上先一步動手,咱們這一群人,誰都沒有好果子吃!還不快給本宮派人去追,趁早滅了他的口,免除後患?”她這一著是有意將眾人拉下水,到時自會全力以赴。
李亦傑怔怔看著她身影,隻覺他的韻兒早已不知所蹤,這一身金燦燦華服下包裹的,隻是個殘忍歹毒,不知其名的蛇蠍女子。見她奔走指揮,麵容陰鶩,臉上除去為誘騙眾人,強裝出的一點慌張外,隻見得盡是理所當然。或是她這殺人滅口之事已做下極多,對於人命,早看得其薄如紙。
多爾袞官居高位多年,起初雖也難免一驚,卻遠比旁人冷靜得早,沉聲道:“慢著,紫禁城這麼大,要遣人角角落落的去尋一個小賊,隻怕是找到天黑也找不完。那時他早已有足夠時間逃跑,此事也就難以善了。”沈世韻見他不慌不忙,顯然早已成竹在胸,卻有意耽著不說,固然惱火,也隻得順著他意,客氣道:“卻不知依王爺高見,該當如何?”
多爾袞道:“據本王所知,這吟雪宮本是皇城中一座閑置宮殿,與正宮所距偏遠。那小賊方才離開此地,不過瞬息之事,他縱然要跑,也逃不了多遠。附近又無可避之處,咱們大可派出幾路兵卒,在左近宮殿逐一搜查。對主人便稱……皇宮裏溜進了刺客,咱們是奉皇命搜查。到時即便小皇帝聽聞,也叫他起不了疑心。隻要詳加盤問,他們有無做賊心虛,窩藏逃犯,自然一眼便知。”
這一來卻另起爭執,武功高強之士偏好獨來獨往,不肯與人協作。而各路王公都不願同對方士卒待在一處,以防給他有機可乘,對己不利。而要讓一人帶領自家旗下軍隊,旁人卻也放心不下。
沈世韻道:“話是不錯,就隻怕那小賊敢在皇宮放肆,武功也還不弱。單尋幾個本領低微的小卒,還對付不了他。索性大夥兒兵分幾路,勢力混雜,分別同行支援,如何?”
提議看似穩妥起見,然而含義卻是再清楚不過,她信不過席上各路王公,懷疑此事是由其中一人挑起,在房中引眾人各將陰謀說出,而在門外則另行伏得有人,要將探聽來的談話作為最高情報,到皇上麵前賣好,給自己通路。手下官員若有耳聞,到時必會有意給他行個方便。
各人想到此番可能,卻是誰也不敢出聲質疑,此刻時機不妥,貿然開口,不免給人視為做賊心虛。最後定為胡亂編製,全不依軍中次序。這一來致使兵將不熟,欠缺默契,戰力憑空減弱不少。好在眼下不須上戰場殺敵,不過是追捕一個逃得比兔子還快的小賊,倒也不需要軍隊如何強橫。
李亦傑拉著南宮雪,還未等轉身,沈世韻忽道:“李盟主,本宮也隨你們一起。你武功高強,能得你貼身保護,也好放心。”
李亦傑暗自苦笑,他已不是當年對沈世韻唯命是從的糊塗鬼。明知沈世韻絕無可能信任自己,恰恰是對他最生懷疑,才更要親自監視。
心上人主動提出同行,又對他武功大為讚賞,此事若是早幾年發生,或能令他回味良久,但如今情勢已易,對沈世韻的滿腔愛意早化為疏離。但在他深心中,恐怕也有幾分盼望將那人滅口。活著的嘴巴總是管不住的,而他一直將順治當做兄弟,給他知道,連自己竟也背叛了他,在他失勢之際落井下石,還不知有怎樣難過。
他向來最重旁人看法,隻覺即使被人惡狠狠的罵一通,也不過是心裏稍感害怕。但對方眼中被最信任朋友背叛後的深深絕望,那種示意著恩斷義絕的冰冷,卻是令他最難承受的深刻恐懼。縱然這一幕早早晚晚都會出現,也企盼著讓它晚些再來。
上官耀華得令,幾乎是當場就一步衝了出去,甩開隨行將士。平若瑜則一路緊跟,鍥而不舍。
上官耀華專揀小路而行,一會兒繞過泥潭,一會兒走過崎嶇不平的土坡。每等他稍一轉頭,總能見到平若瑜跟在身側,麵上神情越是乖巧,隻能激得他更為惱火,似乎自己逃到天上地下,也是甩不脫這個累贅的了。而平若瑜則借妻子之名,更為有恃無恐,見他停下腳步,還道他是體貼自己,更是欣慰。
此時上官耀華也不知往何處尋的為好,暫且默許這隻擾人的麻雀隨在身側。皇宮中亭台樓閣,這般漫無邊際的亂闖,沒一會兒就走得暈頭轉向,不辨來路。平若瑜忽然一聲驚呼,拉著他奔了幾步。因前些日子下過一場大雨,又是接連幾個陰天,地麵上積了一灘水,至今未幹。
上官耀華一把將她甩開,不耐道:“又在大驚小怪什麼?這邊又有什麼好看?”順著平若瑜指點,就見本來水平如鏡的潭麵,如今竟在微微晃動,一旁濺出兩滴水,在土地上各自洇出一塊濕痕。上官耀華頗不以為然,冷哼道:“女人便是頭發長見識短,隻會對著些小孩子家的東西興味盎然。你要是嫌不夠,那就一個人繼續看下去,不然咱們可沒時間耽擱。”
平若瑜笑道:“夫君,咱們運氣真好,八成是找對了。我聽說武林中人便是輕功再高,也不過是水上飄來、踏雪無痕。卻無人能逾水而過,還不激起半點漣漪。從這水麵晃動來看,顯然那人才走不久,而旁邊這幾滴水嘛,就是給他一腳踏落,濺出在外的。”說著雙眼直望著他,急等聽他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