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浮生歎 第三十六章(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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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霜道:“算了吧,咱們又有什麼默契?我不能理解你,你也不懂得,我究竟在想些什麼,要的又是什麼。你隻想培養一個足以繼承衣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徒弟。而我卻是為了殺你報仇……何必呢?你何苦在身邊放這一個,隨時會炸的火藥引線?不如……到此為止,別再惹雙方痛苦。我回皇宮去,也不再向你報仇了,我……我寬恕你了,好不好?”
這無異於自找借口,他二人以師徒情份相處這許久,真要動手殺他,實在不忍。說到底,他不是個徹頭徹尾的冷心腸。
江冽塵神色一變,道:“不成!自己選擇的道路,即使頭破血流,跪著、爬著也要走完!你就該堅定自己信念,學武是為了什麼?即使不為別的追求,也該有仇必報,一心來殺我才是。除非我死,你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否則在此之前,你會永遠套著沉重的枷鎖,不得翻身。殺了我,另去實現你的夢想,這就是你的選擇,也是你的命中注定!想這麼不聲不響,同我劃清界限,連門都沒有!還沒問過本座答不答應!”
玄霜道:“我現在不就正在問你麼?強逼別人學武也罷了,為何要逼別人殺你?咱們……”或許可以做個朋友。但因兩人結怨許久,這一句話終究難以出口。
江冽塵還沒等答話,忽見遠處走來一位婦人。衣衫襤褸,破破爛爛,頭上包著一塊碎花頭巾。頭頸深埋,一步一拖,慢慢吞吞的走著,看去就如是個病入膏肓之人。腦後一條長辮,鬆鬆散散的拖在背上,夕陽垂暮,沒有半點生機。懷裏抱著個布包,緊緊摟在胸前,那就像她全部的財富,即使將整個世界一並丟棄,也不能舍棄了它。
玄霜皺眉道:“這一帶可是禁地,那位大嬸好端端的,怎地就闖了進來?看她模樣,倒似是個到田裏探望丈夫的?那個布包裏,估計就是帶去的飯菜。”
他心中正煩,但因想起往事,又是心軟如綿,對旁人苦痛,也都會有種同病相憐之感。主動上前打了個招呼,試探著道:“唔——大嬸,您還好麼?您這是要去哪兒啊?這一帶我熟,可以給您帶路,一個人亂跑,那是很危險的。”
那婦人口中逸出“嗬”的一聲冷笑,道:“多謝你了,小兄弟,你真是個善心人。這裏是血煞教禁地,是不是?可現在的我,哪還怕什麼危險——”緩慢抬起了頭,道:“我不遠千裏,好不容易到了這兒,再無退縮之理。我……我是來尋我丈夫的。”
玄霜陡然見到她長發遮掩下的麵容,雖然形貌憔悴,仍然不失清秀,可見從前必然是個絕色美人。粗看她滿臉滄桑,猶如經過了七八十年的風吹雨打,然而一加細看,卻也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女子。心裏頓起同情,寬慰道:“您先別急啊,怎麼,你丈夫在教中當差?他叫什麼名字?我可以帶你去找……”
那少婦抬起頭,視線直直射向江冽塵,其中帶了些哀求,又含有幾分迷惑。似有千萬般言語藏在心頭,欲語還休。江冽塵本是不耐一瞟,見到她那對水汪汪的眸子,如今已蒙上了一層灰塵,黯然無光。頓時吃了一驚,皺眉道:“你是紀淺念?你……你怎會在這裏?”
玄霜也是一驚,道:“紀淺念?便是五毒教的教主?我……我一向都是最仰慕你的。別人都說,你是個大美女……”
那少婦果真便是紀淺念,聽他發問,麵上笑容更添愁苦,道:“現在的我,隻是一個最醜陋的平凡女人,再也沒資格做五毒教的教主了。可惜讓你失望……就連我的丈夫,也不知能否留得住他……”江冽塵最初驚愕過後,又換成了一副冷漠神情,道:“你到底在弄什麼名堂?”
紀淺念道:“你曾答應過,會娶我為妻。你知道麼,從那以後,我的人生,幾乎都是為這一句話而活。即使是騙我的也好,那都是我所聽過,最美麗的謊言。本來我不願放手的人與事,都會一輩子糾纏下去,但是近來,我改了主意,來見你這最後一麵,以後便再不會來煩你。我想同你說幾句話,不會很久,便算是我——最後的懇求了,你再最後遷就我一次,可以麼?”
玄霜聽她說得可憐,早是同情大動,道:“去啊!你害得人家這麼慘,應該跟她好好談談,凡事總得負責。”
江冽塵雖是滿心不耐,縱使她死在麵前,也不會有一絲憐憫。但看她態度,似乎當真是遭了什麼重大打擊,態度與一年多前,在吟雪宮外的盛氣淩人如有天壤之別。倒不妨給她一次機會,反正對自己也無大礙。淡淡道:“好,那我就聽聽,你有什麼話說。”
紀淺念道:“多謝你……對我最後的仁慈。”說完轉身先行,玄霜還不放心,又向江冽塵叮囑道:“對她好些,人家已經夠可憐啦,別再說混賬話刺激她。”
紀淺念一路默然前行,腳底踩著地麵一層斑駁樹葉,沙沙作響,卻是始終無話。已不知走了多久,江冽塵不耐道:“喂,夠了沒有?你有話就趕緊給我說,要是還想挽回,那就請免開尊口。我不可能跟你在一起。”紀淺念歎道:“你當真就這麼討厭我?即使跟我多待一刻,也會令你心煩,是不是?”江冽塵道:“那也不是討厭,隻是浪費時間而已。”
紀淺念了然一笑,道:“我卻是拋舍不下,如果要我拿出全部時間來陪著你,我也願意。一個人若是肯為另一個人……付出她最寶貴的東西,那一定是深深愛著他……能跟你待在一起,即使互不言語,默默散步,也是一種幸福了。你知道麼?我很懷念曾經的我們,在苗疆的幾日,雖然匆匆而過,卻是我這一生中最幸福的幾日。好像我全部的生命,都是為了那幾天而存在。我知道,你最愛的,還是夢琳,沒有任何人能取代得了。但是……你畢竟也愛過我,是不是?哪怕隻有一星半點的喜歡?”
江冽塵道:“不要自欺欺人了。你應該比我更清楚,之所以對你逢場作戲,都是為了斷情殤,得到了它,你也就沒有用了。肯放你一條生路,已屬仁慈,不要不知好歹。我以前沒有愛過你,以後也永遠不會。咱們之間,本就毫無牽扯,自那以後,更應是斷得一幹二淨。”
紀淺念苦笑道:“你說得倒是輕鬆。咱們卻不會兩清,你我的緣分,注定了彼此間的羈絆。尤其是自那一日起,命運便緊密相連,再也扯不散,解不開了。”江冽塵聽她語意纏綿,其中卻又隱藏了無限難以描摹的哀傷,不悅道:“此話怎講?”
紀淺念將懷中布包捧起,輕輕揭開裹在上端的一層布料,遞到他麵前,道:“我若是執意糾纏不清,大可以此為憑,但這一年來,我想過許多,還是決定離開你,成全你的宏圖霸業。隻是我對你的愛,永永遠遠也不會改變,直到生命的盡頭。還要多謝你,給了我一點值得留念的東西……”
江冽塵一向冷定如恒,直聽過她這幾句話,神色隱有動容,瞥眼向布包中看去。但見包裹在其中的竟是個瘦弱的女嬰。柳眉如月,嬌小的紅唇極秀氣的輕抿著,清秀的鼻梁高高挺起,臉頰粉粉嫩嫩,正自睡得香甜。雖還僅是躺在繈褓中,嗷嗷待哺的嬰孩,麵貌卻已出落得秀麗非常,一眼即知,來日必定是個美人。
江冽塵稍一凝神,視線忽而厲如疾電,向紀淺念掃去,道:“你給我看這種東西,是何用意?”
紀淺念輕聲道:“我想給你看看,這就是我們的孩子啊。她才隻有幾個月大,那麼小,那麼可愛,看著她,仿佛世上一切的苦痛都已不在,僅餘下幸福與美好——”江冽塵劈口打斷道:“怎麼回事?我不是一早吩咐你,把孩子拿掉的麼?”
紀淺念本未指望,能以孩子打動他的心。但一起始便是如此絕情質問,仍是心中疼痛不已。道:“不錯,我的確答應過你。可我……我又怎能忍心?這孩子在我體內,一點點長成,她就是我的嫡親骨血,是我所有的愛與寄托。十月懷胎之苦,是何等的煎熬,未曾親曆之人,絕難體會。多奇妙,咱們兩個一向以殺戮為生的魔教妖人,竟能一起創造出一條小生命來。女人做了母親,心便是最軟的,甚至甘願傾其所有,換取她平平安安的長大。與你不同,我自私的渴望保留她,因為這是一條單一的細線。一但剪斷,從此天涯相隔,隻能兩相陌路。我不願與你這般不了了之,即使無法長相廝守,隻要我知道,你是我孩兒的父親,咱們就永遠是最親密的兩個人。得不到你的心,能與你保有一點名分,即是我最卑微的奢望。”
江冽塵麵部微微抽搐,顯然這一手是大出他意料之外。好一會兒才道:“這又是何苦。自古有得必有失,如今一切的擁有,隻會成為失去時更深一層的苦痛。我注定一世孤獨,不配愛人,也不配被人愛。你對我付出再多,我仍然不會有任何回報。除了讓你傷心、難過,一無是處,你為何還要珍惜我?”
紀淺念搖了搖頭,仍將孩子向他麵前湊近,道:“不要說那許多。你……你看看啊,她是不是長得很美?那是自然,咱們的孩子,又怎會不是世上最完美的?我想,她定當取長補短,繼承咱們的優點,避免那些不堪入目的缺點。我這一生,已是糟糕透頂,權且讓它荒廢了便罷!隻希望,女兒可以代替我重活一次,實現我曾有的抱負。你說,將來等她長大,會不會像你一樣的武功高強,像我一樣的豔壓群芳?”
無論她說得再如何動情,江冽塵態度總是一腔冷淡,道:“別自作多情了,我並不需要她像我。甚至她根本不該存在!本座要做統領世間的至尊,便須摒除一切卑微情感,絕不允許任何東西,足以成為我前進的束縛!你苦苦執迷不悟,最終什麼也不會得到!難道你還不了解?甘願吃力不討好,究竟所為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