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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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他就一直跪在那裏,跪在我的床畔,我一直瞅著他的背影,仿若從不曾改變過的厚重,又好似空得隻剩下了一個軀殼,單薄無比。
我想安慰他,卻隻怕,他現在已經不起我一句話了,那,也隻好隨他去。
便是如此歉疚,也不得否認,奕簫在我身邊,竟能讓我安心地昏沉。
然是夜,竟連故鄉的半點兒影都不曾見。我並非總念著過往的種種,隻是這人越到終點,越舍不得最快樂無憂的日子罷了,故仍想在夢中重回一趟故地,再看看那時的故人。
我方才醒轉,就見亦簫仍呆呆地望著我,不語,眼中卻已隱隱有了殷紅的血絲。
這人,這麼多年都改不了脾性,一出了事,就隻知要對自己狠利,卻從不曾想若是對他關切的人,見他如此,也好受不到哪兒去。
“……亦簫……”我的喉嚨因幹燥而發出有些嘶啞的聲音,亦簫如我所想般地清醒,目光總算聚焦在我身上。
“羽兒……為何?為何一定要走得這麼決絕?”他的眼淚隨著聲音流淌,滿滿的控訴和絕望,“為何?不是說好要一直幸福下去嗎?怎麼突然……”
“亦簫,抱歉。”我嘴角扯了扯,想扯出一絲笑意,“可這病來得突然……”
“你又騙我!你當我是那個帝君嗎?這麼爛的借口羽兒以為可以騙過我嗎!”亦簫笑得諷刺,他突地傾身過來扣住我的肩,迫我看他的雙眼,“到底為何?你到底對自己做了什麼?”
“沒有……莫問了,一切很快就結束了……”我蹙眉,搖頭。
為何他總不能明白,世間人最珍重的便是性命,若連性命都願舍了,又何必苦尋一個答案平白惹人傷心。
“羽兒,你別走,別走好嗎?我隻剩你一人了,若你都要棄我而去,那我又當如何?”他抱緊我,再不是方才那般模樣,此刻他在我懷裏,便隻是韓亦簫而已。
“怎會?亦簫這麼好,待人這麼溫和,未來的妻子、孩子仍都將陪著你啊,哪裏會隻剩我一個呢?”我的心境突然變得溫和,伸手擁住他的肩,撫上他散在背後經過一夜已變得有些黯淡的烏黑長發。
“不……”他悶悶地在我懷中哭泣,卻並不正麵回應我。
“唉……唔……”陪他坐了半晌,正心下生疑,怎麼今日沒有昨日的疼痛難熬時,自心口發散開來的疼痛便瞬間席卷了全身,我原想忍忍就過去了,可這疼痛卻仿佛刀傷一般刻骨,不由自主地戰栗起來,便鬆了環抱他肩膀的手。
身子變得無力,而心口的疼痛卻隻增不減,痛得我想要把心剜出來,隻是用手不停地壓住、捶著心口,卻一點也不能緩解,直到我蜷縮,也絲毫無法減輕,隻能無力地冒著冷汗。
真是難以想象,明明幾天前還隻是偶感風寒並不大礙的身子隻因了那一個小小的紅丸便病痛到如此,但若是按雁琛哥哥和亦簫所言,不出幾日,便就解脫了,又不免在這狼狽之狀下,又扯出一絲笑意。
連亦簫都留不住我,這下,總該是要自由了吧。
我隱隱約約可以感覺到亦簫的瘋狂,可是我卻已自顧不暇了,亦簫,如果當日沒有我的話,是否今日你和劉詢仍是共患難、同生死的兄弟?這麼說,是否也有些自大了?又或是,無論我存在與否,隻要登上了那金雕玉砌的寶座,人總是要變的……
再醒來,我卻已經不在那間困了我數年的房間裏,而是被亦簫用帶著輪子的竹椅推出來曬曬陽光,麵前是滿園尚打著花苞的樹木,。
似是察覺我醒了,亦簫便俯下身,伏在我身旁,帶著微笑靜靜地看著我。
“羽兒,夢到什麼了?”他為我捋過耳邊一縷飄散的發絲。
怎麼突然又這麼平靜溫柔了?方才不還哭得像個孩子嗎?
我疑惑地打量著他的麵孔,可他真的就隻是笑著,竟似我第一次見他時那般笑著,眼中沒有任何憂鬱地、黯然地,十分自然地笑著,一瞬間,我竟以為,日光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
可想想又釋然了,時日本就無多,應該開心些:“沒有做夢,但第一眼看到了你。”
“這是在哄我嗎?羽兒?”仔細看看,時光的確沒有在他的眉目上留下刻痕,他一如初見。
“並非如此,隻是見亦簫生得如此好看,也不免歡喜。”我直言,卻惹得他朗笑出聲。
“原來,我在羽兒眼裏生得如此好看啊。”他收回笑意,認真地看著我,眉目間帶著溫柔,“那,這麼好看的夫婿,羽兒可願意笑納嗎?”
“當然要了,這麼俊的夫君配了我一個山野女子,怕你反悔還來不及呢。”我將手蓋上他的手,不看他,隻凝視著我們放在一起的手。
“當真麼?”他反握住我的手,扣在心口。
亦簫是真的打算違逆皇上了嗎?別的閑人不清楚形勢,大膽地求親,可亦簫,難道不知嗎?
對於劉詢而言,我一直都是那個舍不得給別人、自己要了又覺得累贅的人。他舍不得把我給任何人,卻又不忍讓平君姐姐傷心,於是就賜了我個公主的頭銜,再賞了座府邸,名正言順地把我囚禁在了這帝都,天下人都向往的帝都,當成個物件擺在他一眼就看得到的地方。
來求親的人從來就不少,不僅因了我是新帝登基後冊封的第一位外姓公主,贏取我可以獲得皇親國戚的身份,更因為這副模樣,據說很美的模樣,但無論是怎樣身份的男子來求親,劉詢卻從來都沒有答應過。
我也因為被囚禁在這公主府中,已經數年不見亦簫了,可他為何還念著?
我沉吟片刻,開口:“亦簫,我心中有你不假,可又何必因此觸怒他……”
“羽兒是在擔心什麼?”他仍舊問我,且不打算理會我的心緒不寧。
“我隻是…隻是在想,我不日便要歸去,可你……何必要如此?”當真就是為了我而非去觸怒劉詢嗎?並不是因為想借這個機會發泄自己多年來的怒氣嗎?
“……羽兒,若你仍安好,一直守下去又何妨,隻是,你狠心要拋下一切離開,而我能怎麼做?若你明日就走,那你一生可有我半分存在?為何他既不好好待你,還想要把你困在身邊一生?我怎能……”他紅了眼眶,再撐不住故作的瀟灑。
“若你真是如此想的,那我便願意嫁了你。”是啊,劉詢太過霸道,可他是高高在上的帝君,而亦簫不是。何不遷就他,也隨了自己的心呢?
“羽兒當真願意嫁我為妻?不悔?”看到他眼底陡生的喜悅和希望,那些顧慮又算得上什麼呢?
“確實無悔,我當真願嫁與鄭亦簫為妻,可我隻剩下幾天了,用往後的痛苦換幾日的相守,亦簫不悔?”我是應了,可劉詢在我身後又將對亦簫如何,我可以想見。
“自然,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此為一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也為一生,三日雖短,可對於我來說,就是羽兒的餘生,而我可以與羽兒相守餘生,為何有悔?”亦簫輕輕啄吻我的眉間,目光堅定。
“那,我們何時…成親?”仿佛又回到了少時,他還是我隱隱戀上的亦簫哥哥,我羞慚地問他。
“羽兒還是這麼率直可愛,又…這麼美,若真要準備的話,怕是兩月都準備不完,不如就在這裏,以花為媒,我們即刻就成親?”
“……好。”我隱隱覺得麵皮要燒起來了,忙低頭。
“原來羽兒動情是這個樣子的,一定沒有人見過,故而,可以成為羽兒的夫婿,我是最幸運的男子。”亦簫吻上我的眉眼,帶著繾綣。
並不溫暖輕柔的春風拂過,帶下些許幹葉,帶走我最後一絲疑慮,最後一絲關於劉詢這個人的掛念,仿佛我是一個普通的女子,身邊是深愛的男子,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就僅僅如此罷了。
是夜,亦簫擁我入眠,他身上淺淺的藥香烘得我的頭腦也朦朦朧朧,隻是我卻益發往他懷裏縮去,枕上他橫在我頸下的臂膀。
這麼近地看他,雖覺得麵上紅熱,卻仍忍不住伸指去撫摸他的麵孔和他披散在玉枕上的烏發,突然覺得不舍,為何隻有幾日了呢?若是能夠長相守,該有多好?我們還這麼年輕,還沒有為他生下一子一女,卻已經來不及要離世了。
可若非此刻我已將要離世,他又如何能與我再見,我又如何能與他相守?
當真是天意弄人,從不與人皆大歡喜。也罷,能得如今這般,也該知足了。
次日,金福受寒發了熱,我為了照顧他也隻好在一旁守著。
傍晚,熱度總算是退了下來,金福也總算是睡得安穩了,我替他擦擦額頭滲出的細密汗珠,重新為他敷上浸了冷水的布巾,便聽娘在屋外喚我。
我走出去一瞧,隻見韓亦簫同雁琛哥哥站在一處,望著我。我輕輕地斂上門,緩步而下。
正抬眼看雁琛哥哥,就見他眉眼間掩不住的擔憂之色,忙道:“金福無礙,熱度已經退了,現下正睡得安穩。”
“那便好,想來是昨日在山上吹了風受了凍……羽兒可還好?”雁琛哥哥握住我的手,問道。
我心下奇怪,雁琛哥哥平日裏最是懂禮,向來私下裏與我獨處時也保持著君子的風度,怎麼今日這般不顧禮數了?
我壓下心頭的疑惑,並不抽回手,平靜開口:“我也無礙,隻是今日照看金福有些累了,雁琛哥哥今日過來是為了看金福嗎?”
“是,也是過來找羽兒,亦簫說想要找羽兒一起去逛逛街市,當是昨日的賠禮。”雁琛哥哥道。
韓亦簫?賠禮?昨日何事需要賠禮?
仿佛看懂了我的心思,韓亦簫開口,仍是昨日那語氣:“我也就是借個機會,想邀小娘子同遊品茶而已,再者,昨日初見,並不認得小娘子,若是無意唐突了,也確是要賠禮的,不知,小娘子可否賞臉同遊?”
我看雁琛哥哥一眼,又瞥了娘親一眼,見他們都無反應,都準備看我如何,我便開口問道:“今日天色已晚,公子可否改日相邀?”
“天色已晚才是剛好,小娘子是本鄉人,難道不知這年節的夜裏才是燈火輝煌、熱鬧非凡?”韓亦簫挑眉看我。
“可我今日有些累了。”
“無礙,我們隻是去坐坐飲茶,正可休息。”韓亦簫道。
“……那便恭敬不如從命了。”我低頭,頓時覺得十分無力,他說話句句在理,讓人如何也拒絕不了。
“那便請了。”
奇怪的是,從頭到尾,雁琛哥哥再沒有說過一句話。
韓亦簫在這裏賴了一月有餘,日日來家中請我同遊,有時是和雁琛哥哥一起,有時是獨自來,可我沒有一次能夠拒之門外。
直至一月後的一日,我又與他同遊,再登上初見時的山,在亭中,他問我:“羽兒,可願與我同去帝都?”
我被他一句話弄得莫名其妙,搖頭也不是,點頭也不是,隻是看著他。這一月下來,我與他已漸漸熟稔,再沒了當初的抗拒之情。
“疑惑我為何這麼問嗎?”他回頭,山風吹起他的鬢發。
“是。”我走上前與他並肩。
“羽兒,我喜歡上你了,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和我走。”他偏頭,凝望著我。
“你知道的,我並不明白,而且雁琛哥哥要怎麼辦?”我昂首,卻看到他的目光變得深沉。
“羽兒,既然你仍不懂喜歡的含義,又怎能確信你不會喜歡上我,陳兄與你從小青梅竹馬,可如今,你仍不愛他,又為何不能選擇我呢?”他牽住我的手。
“可雁琛哥哥要怎麼辦?我不能這麼做。”我掙紮,試圖甩開那隻執著地握住我的手。
“難道你一點都不愛他地嫁給他,對他所有的付出都沒有感受、沒有回應,就算得上是為他好?你沒有七情六欲,難道也因此看不出他的痛苦嗎?”韓亦簫把問題拋回給我,可這問題,我竟答不出。
“我……”
“羽兒,不要被束縛住,看看你的身邊,或許離開,或許到一個新的環境,或許你身邊的人是我,情況會變得不一樣。”韓亦簫提出了一個十分具有誘惑性的提議。
是啊,我從小就被父母許給了雁琛哥哥,雁琛哥哥對我很好,可我卻天生缺少七情六欲,我給不了雁琛哥哥想要的回應、想要的一切,每次他看向我的時候,瞳孔深處總是痛苦的,寂寞的,無奈的,這難道就是我能給雁琛哥哥的嗎?
從來不被允許擅自出門的我,一年隻有一天可以出去,隻有今年,韓亦簫的到來,才為我靜如死水的生活帶來了改變,像是久被關在暗處的人突然有一日獲得了光明、獲得了自由。
所以,這個提議不是沒有吸引力的,不僅有,而且幾乎難以抗拒。
外麵的世界、自由、缺失的情感,或許都可以擁有,都可以找回,可是雁琛哥哥…金福…爹娘……他們要怎麼辦?
於是我仍舊甩開了他的手,隻道:“明日此時,我會給你一個答複。”便匆匆地離開了。
半夜,我喚起金福,他睡眼惺忪地看我,卻仍想認真答我。
“金福,你覺得姐姐這一月來開心嗎?”
“嗯,特別開心,從來沒見過。”他手舞足蹈,努力形容我的樣子。
“好,那…金福覺得外麵的世界好嗎?我是說…家鄉外麵的世界。”我認真地看著金福。
“恩恩!外麵有很多很多好玩兒的東西,還有許多金福沒有見過的新奇玩意兒……”他神往地緊握著小拳頭,半眯著眼抬頭看房梁。
“那……帝都呢?”我小心地問。
“帝都!當然了!普天之下最繁華的地方!要是我有一天能去看看就好了。”他有些遺憾地抿緊嘴唇,垂眼看著被麵。
“會的,一定會的。對了……金福,你覺得是韓少俠好,還是雁琛哥哥好?”
“韓少俠!”說到韓亦簫,他又激動起來。
“為何呢?”我摸摸他的頭。孩子嘴裏說出來的,應該是最可信的吧。
“他又會武功,有很親切,長得又高又好看,對姐姐也很好,當然比雁琛哥哥好嘍!雁琛哥哥雖然也很好,可是他經常會去外麵,又好久不回來,更何況,姐姐要是嫁給雁琛哥哥,就不會再回來了,我就再也見不著你了……”說著說著,他的眼淚開始往下掉。
我一邊用手絹擦著他的淚痕,一邊安慰:“可是,若姐姐嫁給韓少俠也是一樣見不著金福了啊?”
“不會的!韓少俠說了,他會讓我常常能見到姐姐的!”果真是小孩子,一聽到說他喜歡的韓少俠壞話,立刻義憤填膺地反駁。
“好好……”
終於哄得金福又睡著,我才開始回想,金福說的不無道理,而且,連最難搞定的金福都被他說服了,還有什麼不可以的?即使不一定接受韓亦簫,我至少也可以去外麵的世界看看,回來還可以給金福講一講,給他帶些東西回來,而且韓亦簫還答應他可以常常見我。
或許,我不應該帶給雁琛哥哥痛苦的。
那麼,就如金福所說的好了,至少去看看外麵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