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四年，十月十四日。
    我第一次對慕清池說起我和你的故事。
    第一次看見葉蘩時，我們還都是七八歲的年紀。
    我跑過長長的街，自己和自己遊戲。剛剛搬過來，這裏的小孩子早都結成了小團體，外來的孩子融不進去，隻有眼巴巴看的份兒。我的幻想中，我的影子直直地站起，變成一個與我等高的孩子。我們牽手跑過長長的街，從街口窺視花花綠綠的世界。
    街尾是家具廠倉庫。小孩子身量小，又喜歡探險，那天，我偷偷鑽了進去。倉庫是租的原有的房子，暗得很，隻有一排窄窄的氣窗透出下午特有的金色的光。我看到，許多許多木質的腿支插著立著，上著亮亮的清漆，被淺灰的大布單蒙著，交疊出明暗的光影。斜斜的金光中，許多細細的灰塵在上下飛舞。
    我屏住呼吸，捏緊衣角，一步一步向最裏麵走去。沒來由的，隻是好奇。
    “不許動！”什麼東西頂在我的後腦勺上。我呼吸一滯，以為被管理員抓到了，僵僵地轉過身子，身後那人卻“噗嗤”一聲，笑了。我轉過頭，正看到你。
    彼時的你還隻是一個小小軟軟的孩子，當然我也是。你握著一把玩具槍，笑得眯起了眼。
    你說：“我叫葉蘩。我知道你，剛搬來的那家。”
    葉蘩，在你出現前，我隻會和我的影子玩耍。
    那天，你教我在家具倉庫裏伏擊敵人。我們握著玩具槍，躲在家具堆垛的縫隙裏。我還記得你壓低聲音對我說，“十二點鍾方向，有敵人接近。”
    我傻愣愣地問：“哪兒有啊？”
    “笨，假裝有啊！”
    那天我們玩得很開心，我沒辦法用語言描述出那天我們究竟有多開心，隻記得開心到要飛起，仿佛電視機裏的鼯鼠，張開飛膜，風涼涼地在四肢間滑行。
    在遇到你之前，我隻會和自己的影子玩耍。
    我想我語言太過貧瘠，慕清池聽得煩悶了，我看到他眼睛灰灰的，嘴角卻很溫柔地掛滿笑意。
    我說，慕清池，你不是個坦率的人。
    慕清池笑笑說，坦率有時候會很傷人。
    也許他說的有道理。
    那天玩到太晚，玩到夕陽的金輝在喀拉喀拉的鐵門響聲中，被重重截斷。
    被老禿頭抓住會被罵的，我哭兮兮地揪住衣角，我害怕。
    倉庫裏一點點暗下去，暖暖的黃色光被拉長，然後漸漸黯淡下去，變作灰冷的暗藍。我覺得四周也冷了，唯一的溫暖是你的掌心。
    那窗台不高，然而對於彼時都小小的我們，幾乎是天塹。你先爬上去，然後拉我上去。推開重重的木質的窗框，黃色的油漆上滿是灰褐的塵斑，永遠記得你站在窗下，微笑著張開手，對我說，跳下來吧，不怕。
    那之後，一直一直在一起。
    我見過你童年的尾巴上，站在街口看自己的父親拎起箱子，一步一步遠行，從此離開你。你站在街口，沒有哭泣，隻是轉身輕輕抱住我，你說，遠漪，好累。
    我見過你少年時代坐在窗邊，筆挺的校服，幹淨的側臉。手中一支筆，轉啊轉，翻轉出好看的花樣，然後，“喀拉”一聲，落到桌上。
    我見過你中學時代穿過長長的街跑向我，從我手中奪走熱乎乎的牛奶，跺著腳嗬氣，罵這天氣真的是見鬼的冷。
    我見過你大學時代耳中塞著耳機，長長的走廊，暖金的斜陽，你斜倚在陽台上等我下課，頭發被染成金棕色，看向我，說：“好慢啊。”
    突然覺得我何其有幸，陪伴了你的成長，參與了你的整個青春。
    我的名字是遠漪，你卻總喜歡拖長了音叫我“願意”。
    “願意願意，快出來玩！”
    “願意，作業做好了沒有，給我抄。”
    “願意，隔壁姑娘給我的巧克力，你不是喜歡吃甜嘛，拿去。”
    我常常笑你，幹嘛老叫我願意，“你願意什麼啊你？”
    你永遠笑笑，不答言。
    最後一次，我們坐在天台上喝酒，你對我說：“願意，大學不許找女朋友。”
    我翻了翻白眼，說：“等你能把我名字叫對再說。願意願意，從小就這樣，願意什麼啊你。”
    你嗤笑一聲，說：“我願意。”頓了頓，幾不可聞，卻又格外清晰，你在我耳邊一字一頓：“願意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