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有河，河極深，若入若出，出者天人，入者地獄。
    “祖父曾經說起，霧氣彌漫的清晨，會有渾身裹在黑色袍子裏的船夫搖著木船，出現在海上。”
    “那麼小的木船，不怕被海浪吹翻嗎？”
    景詡手中的畫筆沾了顏料，在畫布上繪出海水的模樣，藍得近乎黑色的海水，搖搖晃晃的木船，船頭的船夫，臉的位置一片空白。
    “幽靈搖動的船隻，最後會帶人去往三途川呢，沐陽。”
    三途川，劃分生和死界限的河流。經過這裏的時候，會聞到彼岸花的香氣，會被花香引入夢境，沉迷其中。
    “能讓人沉迷的夢境，應該是美夢吧？小叔叔。”
    美夢嗎？連喝過夢泉之後，也不一定會擁有美妙的夢境呢。
    景詡輕輕搖頭，語氣如同那個清晨的空氣，冷冽寂然：“那是人一輩子做的最後一個夢，除了說不清的絕望，還有無盡的淒涼。”
    景沐陽在大霧彌漫的黎明前夕告別收留他的小鎮酒館。要帶走的東西不多，除了那支光滑的長柄煙鬥，還有一幅畫，一個小巧的白瓷酒瓶。
    酒館的主人說過，在路邊見到景沐陽時，他的手裏除了煙鬥，還有這支酒瓶。景沐陽笑笑不說話，這樣精致的瓶子，隻有那位掌櫃黑夜的神靈才有吧。
    黎明前的海灘太過安靜，時間仿佛被瞬間靜止，聽不見海浪聲，聽不見風聲。空中盤旋的海鳥如同利箭一般向海麵衝去，被茫茫霧氣掩去身影。小小的木船從霧氣中行駛而來，停靠在岸邊。船夫站在船頭，一身黑袍，和景詡畫中的一樣，臉上一片空白，被袍子裹住的身影單薄，像是漂浮在海麵上一樣。
    “登上那支木船的人，要給幽靈相應的報酬。”如同死神的馬車，隻接走被死亡花束邀請的貴客。“否則就算上了船，也會被幽靈拋向三途川中，被水中亡靈分食殆盡。”
    景詡的手中的筆為畫布添上最後一抹血紅色彩，招呼景沐陽過來看：“沐陽你說，這抹紅是什麼呢？”
    “也許是開在彼岸的花吧。”
    “不是哦。”嘴角上揚，景詡輕輕揉揉景沐陽的頭發“這是三途川的河水。”
    “我們如果永遠都不會從這裏經過，那再好不過。隻是沐陽，如果有朝一日······”有朝一日，我們拚不過時間的話，或許會被死神駕駛的馬車接走，或許會被幽靈的船隻帶走“那麼沐陽要記得，千萬不要往水裏看。”你要平平安安到達彼岸，迎來新的輪回，而不是，變成水中亡靈的食物。
    “呐，小叔叔。”輕聲呢喃很快散開在霧氣中“我們很快，就能見麵了呢。我很開心，景詡。”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手中那支雕刻滿華麗花紋的長柄煙鬥，景沐陽踏上木船沒有受到半點阻礙，搖船的幽靈甚至還朝他點了點頭，而後搖動船隻，向霧氣深處駛去。
    三途川為什麼會叫三途呢？
    這個？我也不知道呢。景詡笑著搖頭，景沐陽記得他說，我想任何沒有經曆過的人，都不會知道，而那些經曆過的人，卻沒有一個能夠告訴你答案，因為他們早已忘了所有，進入下一個輪回之中。
    木船搖搖晃晃，駛入寬闊的河道，水流平緩，載著白色的花瓣緩緩飄過。花瓣慢慢散開，水麵上映出庭院房屋，恩愛的夫婦，無憂無慮的孩童——那是景沐陽以前的家，是了，那時的他，名字是沐陽。
    木船上隻有景沐陽一個渡河人，他看見水中的倒影向自己招手：“沐陽，我的孩子，到母親這裏來。”
    這是他溫柔美麗的母親。
    “沐陽，你還要到哪裏去？該回家了。”
    這是他視為依靠的父親。
    對啊，我還要到哪裏去？恍惚間，自己好像變成了孩童，跌跌撞撞，因為找不到回家的路而小聲哭泣。家？我的家，到底在哪裏呢？
    “沐陽，來，牽住母親的手，母親接你回去。”
    啊，是一直溫柔微笑的母親呢。好久不見。
    “你這孩子，長這麼大，還要撒嬌麼？”
    語氣寵溺的父親。好久不見。
    “我不知道老爺子為什麼要帶你回來，不過從今天開始，你姓景。而我，是你的小叔叔。”
    這個人是誰？小小的自己跟不上他的腳步，總是在他身後不停的跑。
    “少年，你是景沐陽，還是沐陽呢？”
    夢境裏見到的馬車夫，他問自己，從來一次的話，會變成誰呢？
    胸口一陣刺痛，景沐陽忽然大聲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
    家？他早就沒有家了，他有的，是景詡一個人而已。
    景詡，我是那麼想，那麼想，見到你。
    為了能和你再次相遇，我當然，會選擇，成為景沐陽。
    不對，要不然，我就變成另一個你，好不好？如果我找不到你，我就把自己變成你，好不好？
    睜開緊閉的雙眼，少年伏在木船邊大口喘息，載著木船的水流不再清澈，它們依然平緩，卻帶著淡淡的紅色。水麵上漂浮的也不是潔白花瓣，而是慘白的碎骨。
    “惡靈的怨恨，亡靈的絕望，世間最為惡毒的仇恨，都會變成河水，從幽靈搖動的木船下經過。”景沐陽記得景詡的畫筆沾上白色顏料，在河水中點了幾下。
    “這樣的河水，也會開出花來嗎？小叔叔？”
    “不是哦。”景詡搖頭，看著他微笑：“這些白色的圖案，是破碎的人骨。”
    呼吸漸漸平緩下來，景沐陽靠在船邊，手腕不知何時已被劃破，溫熱的液體一滴兩滴融入河水中，一株藤蔓從船邊蔓延開，纏住漂浮的白骨，開出耀眼的花來。滿目的白骨消失不見，剩下的隻有散發香氣的花海。
    “你忘了告訴我一件事，小叔叔。”
    用情至深，白骨生花。
    還是你不相信，有一天坐著幽靈木船前往冥界的人，會是我。一如我不相信，你會被死神駕駛的馬車接走那樣，景詡。
    世事無常的話，我如今算是體會到了。
    景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