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沐陽做了一個夢。
    夢境裏是茫茫夜色顯得格外荒涼的墓地，墓碑隨意到落在路邊，上麵鐫刻的字跡模糊不清，被肆意生長的野草掩去蹤跡。
    偶爾有幾隻烏鴉從等人高的草叢間掠過，或飛向陰雲遮避的夜空，或站在樹梢上，為長眠地下的人們哼唱一支小夜曲。
    沒有星星，沒有月亮。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是離他不遠處，懸掛在一座新添墳塋前的琉璃燈籠。
    昏黃的光照亮被不知名的花朵纏繞的青石墓碑，碑上隻刻了兩個字：景詡。
    寒冷的夜風吹起，少年單薄的身體一陣顫栗。許久，景沐陽輕輕往凍僵的手心裏哈了一口氣，埋在這裏的人，一定是跟景詡同名的人吧。
    說來也是，景詡怎麼可能願意，被葬在這樣破敗而不見光芒的地方？
    “你其實很怕黑吧？小叔叔？”
    不久前自己半夜迷迷糊糊醒來，景詡背對著他，正在點亮矮幾上的燭台。
    “也不是哦。確切的說，我對黑，是恐懼呢。”
    很奇怪吧？生與黑暗中的人，要與黑暗相伴到老的人，死去後還將長眠於黑暗的人，也會對黑暗感到恐懼。大概因為在黑暗裏呆得太久，總是希望，能夠在黑暗看見一點光。
    “現在就對黑暗如此恐懼，以後該怎麼辦才好呢？我是說，等我離開人世以後，我就會被永遠埋在地底下。”
    身體會被潮濕或是幹燥的泥土覆蓋，年複一年，日複一日，不能再動，不能再躲避。最後，化作灰燼，等待被黑暗徹底分解。
    “不過也說不定，我的墓碑上還能開出花來。聽說開在墓地裏的花，總是特別鮮豔。”景詡盯著晃動的燭光看了一會，身後的少年已經再次睡去。
    “到底要怎麼辦才好呢？”我並不想，被那麼殘忍的，埋在地下。等待身體被化解，等待自己由骨頭變成泥土的一部分。
    “果然，還是該在黎明到來之時再走。”
    這樣的話，我還能夠看見，那一天即將要升起的太陽。
    所以說，景詡怎麼可能，會被心甘情願的埋葬在這個地方呢？
    唇角勾起一抹微笑，景沐陽搖搖頭，笑自己越來越容易記得景詡說過的話。果然是，因為自己太喜歡他了呢。
    提起腳邊的琉璃燈籠，景沐陽朝墓碑鞠躬“景詡先生，請您把這盞燈籠借給我。在我找到小叔叔之前。”或許說，是在我找到這裏的出口之前“我會讓小叔叔再把燈籠給您送回來的。對了，我的小叔叔和您同一個名字。”連這兩個字的寫法都一模一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荒涼的墓地裏看見這個名字，自己才會連驚慌都忘記。
    “總之，今晚能在這裏見到您的名字，我感到十分慶幸。”再次對著墓碑深鞠一躬，景沐陽借助手中燈籠的光亮沿著荒草叢生的小路往前走。
    他的身後，纏繞墓碑而開的花朵忽然凋謝。夜風裹住掉落的花瓣，不知要將它們送向何方。
    “再見，沐陽。”
    願為你留下的燈籠，能夠指引你走出黑暗。願你從黑暗中脫離以後，從此別再回頭。深埋在這個地方的人，有我一個就夠了。
    這是什麼地方呢？
    小小的院落，會跟隨四季變化而開放或是凋零的花木。父親坐在走廊上，端著點心的母親正從走廊的另一頭走來。
    玩著竹蜻蜓的小孩無憂無慮，嗬嗬笑著，在院子裏跑來跑去。
    對了，這裏曾經是自己的家。那是對看著小孩微笑的夫婦，是自己的父母。那個在院子裏因為一支竹蜻蜓而歡呼雀躍的小孩，是沒有遇見景詡前的自己。
    沐陽。沐陽。永遠被陽光照耀，要平安長大，要一生無憂。
    那時的自己，還不是景沐陽，隻是沐陽而已。像這世間所有的孩子一樣，因為一件新玩具，因為
    頃刻之間，溫馨的景象不複存在。視線所及的地方，隻有狼藉一片，倒在血泊中的父親母親，被母親藏在箱子裏，年幼的自己。
    對了，那一天的雨下得很大，是他第一次遇見景詡的日子。
    景詡走路很快，他跟在景詡身後，要小跑著，才不會被景詡甩在身後。景家庭院寬闊而美麗，卻寂靜到連雨水落在踏石上的聲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沒有絲毫生氣，如同漂亮的囚籠，這是他對景家的定義。他緊緊跟在景詡身後，隻不過是因為，這個人，讓他感到莫名的安心。即便景詡看他的眼神，帶著明顯的輕視與嘲笑。
    “從今以後，你姓景。而我，是你叔叔。”
    沐陽變成了景沐陽，有個俊俏優雅如同帝王的叔叔。他的小叔叔景詡，從庭院裏經過時，總會引得滿院子的精靈和花妖偷偷打量。就連一向麵無表情的巫女，也會因為景詡的笑容紅了臉頰，低下頭去掩飾自己的慌亂。
    總是說著心軟是大忌，不允許對任何靈體留情麵這樣的話，又總是為了滿足他們的心願而拚盡全力。
    對待女孩子永遠彬彬有禮，會微微彎下腰，認真聽對方談話，嘴角上的笑意，禮貌紳士。連對待畫像上的塔西小姐也不例外。
    明明是那麼溫柔的人，卻總在景沐陽麵前裝出難以靠近的模樣來。
    “到底為什麼會喜歡上景詡呢？”不知道是哪裏傳來的聲音，低沉沙啞。
    景沐陽愣了愣，答道：“我也不知道呢。”
    為什麼會喜歡上景詡呢？到底喜歡景詡的哪一點呢？
    因為睡不著時景詡為他念起詩集，姍姍來遲的春日裏，景詡送他一枝櫻花。還是因為，陽光溫暖的午後，安靜的景家庭院裏，他枕著景詡的膝蓋安穩睡去。還有，那個落在他額頭上，如同羽毛落地般的親吻？
    答不出來呢。怎麼可能回答得出來呢。
    “怎麼樣都好。”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眼前的畫麵開始消散“少年，現在回答我。你是景沐陽，還是沐陽？”
    如果再讓你選一次，你會變成院子裏無憂無慮的孩子？還是變成那個，在景詡身後跌跌撞撞的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