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了解的，想要知道的，直接去夢境裏看看不就好了嗎？
    鼻尖嗅到淡淡香氣，不知是不是來自少年夢境裏，以勢不可擋的姿態，蔓延生長的藤木。
    景沐陽踏過於地麵糾纏的藤木，抬頭看向高處。半空中，唯一有幾縷光亮的地方，濃綠藤木交織出的月牙形狀裏，少年正在沉睡。安靜的眉眼緊閉，呼吸淺淺。
    好像陳列在櫥窗裏，令人觀賞的人偶。臉上永遠隻有一個表情，無悲無喜。
    明明已經在你的夢境中，為什麼，你依然沉睡不醒呢？微不可聞的歎息聲，景沐陽將雙手扣在麵前，很快畫出一道符咒，直直朝月牙形狀的藤木劈去。
    半空中的藤木輕輕飄蕩，符咒消散。地上無數尖細藤蔓開始向景沐陽襲來，纏住景沐陽的手腕腳腕。纏繞身體的藤木越來越緊，鼻尖的香氣漸漸強烈起來，景沐陽終是閉上雙眼，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呐，我很期待，我們下一次見麵。
    你千萬，不要讓我失望啊，少年。
    黑暗就好像滴入水中的墨水，絲絲縷縷散開，最後的水隻留下微微顏色，甚至歸於透明。
    光線在眼前浮現出一個圓形，如同秋日掛在枝頭，熟透的柿子。它不像遠遠看去的太陽，因為光線太過柔和，因為那柔和的光線並沒有半點溫暖的感覺。
    景沐陽睜開眼睛，終於確定了光線的來源——離他不遠的地方，回廊下的花燈。一盞在夜風中，飄飄搖搖卻不會熄滅的花燈。
    撐著牆壁站起來，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回到了景家家宅。整座宅子空空蕩蕩，不見平日來來往往的巫女精靈，安靜無比。
    “能不能稍微大方一點？”他背對著那扇繪有緋櫻滿開的門，眼睛盯住回廊下得花燈一眨不眨“既然把我帶回來了，好歹把我放進屋裏行不行？小叔叔？”雖然是夏天，夜裏的風依舊帶有不容忽視的寒涼。也許是因為，景家家宅身處半山腰的緣故。
    屋裏傳出輕輕笑聲，掛滿整個回廊簷下花燈依次亮起，光線亮到景沐陽不禁抬手去遮住雙眼。門慢慢打開，景詡就坐在屋子中央的地板上，隨意悠閑。
    手中長柄煙鬥裏，煙灰即將熄滅。景詡並不加入新的煙草，也不將煙鬥擱在一邊。他隻是反複把玩著那柄煙鬥，覺得十分有趣。
    景沐陽快步進來，賭氣的坐在門邊一言不發。
    景詡像是終於欣賞夠了雕花精美的煙鬥，又將它遞給景沐陽看。那是一柄用近乎透明的玉髓製成的煙鬥，細長的柄上刻畫出幾隻蝴蝶翩翩起舞，裝煙草的地方也雕成蝴蝶半邊翅膀的樣子。對了，好像還有一絲青煙，暈染在蝴蝶飛舞中。飄飄忽忽，若有似無。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誌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景詡往煙鬥裏加了幾絲煙草，煙氣彌漫。氣味並不刺鼻，確切的說，景沐陽一直不知道景詡用來當做煙草的是怎樣一種植物？聞起來沒有煙草的氣味，倒像是花朵的香氣。“昔日莊子在夢境中幻化為蝴蝶，栩栩如生。他以為自己已經變成蝴蝶，自由自在。可是夢醒後，他才發現，自己依然和原來一模一樣。說到底，他不過是做了一場美夢。”
    對，姑且，稱之為美夢。從心有掛礙，變成無牽無掛的美夢。
    “沐陽，你說，是莊子在蝴蝶的夢裏？還是蝴蝶不小心，入了莊子的夢境？”
    煙草燃得很快，白色煙氣環繞著煙鬥消散，刻畫在長柄上的蝴蝶，似乎隨時會變成真的，撲閃翅膀飛走。
    “其實何必去在意是誰去了誰的夢境中？沐陽，你說，夢境裏到底有什麼東西？值得他如此留戀，不願醒來。”
    “哦，對了。我差點忘記，他的夢境中，並沒有蝴蝶。”
    景詡說完兀自開了窗戶，窗外的天際已經泛起微微青白。天要亮了，可天亮，不會代表黑暗結束，更不會終結一個人的夢境。
    少年眉眼低垂，語氣淡然：“小叔叔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麼？”
    “那位夫人家裏，庭院中有清除不了的藤木。”這些濃綠藤木爬滿庭院，爬滿沉睡少年的窗戶，說不出的詭異“或許說，庭院裏有精靈來的更為確切。小叔叔，你看到了吧？”
    “我的確看到了肆意擴散的藤木······”景詡回頭看他，嘴角的笑容優雅而惡劣。沒錯，惡劣。仿佛在看什麼好玩的東西那樣“在沐陽的意識裏。”
    他就知道。景沐陽按捺住朝景詡翻白眼的衝動，繼續低頭看地板。地板上木頭的紋路漸漸消失不見，化作透明一片。如同冬日裏冰封的湖麵，可以清楚看見自己的倒影。景詡依舊站在窗邊，衣袖被夜風吹拂，發出細微的聲響。
    空氣中莫名的香氣越來越濃烈，太陽穴開始隱隱作痛。景沐陽跪倒在透明冰涼的地麵，大口喘息，像溺水的人，也像離水的魚。
    “引夢香要燃盡了，沐陽。”景詡遠遠向他伸出手，手指白皙修長。“天亮之前，我們一起去看看他的夢境吧。雖然，看別人的夢境，不是件禮貌的事。”
    景沐陽抬頭，努力牽住景詡伸過來的手。
    景詡的手，好涼。
    他一路更在景詡身後，踩過糾纏的藤木，步入一片黑暗。
    好像夜空。黑暗中夾雜著點點光亮，溫和燦爛。無數光點的包圍中，有兩個身影互相依偎。
    “暮亦。”
    “詡大人。”
    光點中的兩個身影同時轉身，景沐陽才發現，其中一個，正是沉睡不醒的少年。見有人過來，少年不自覺躲到暮亦身後。暮亦拍拍少年手，朝景詡微微笑了一下：“沒想到，詡大人會親自過來。”
    景詡勾起嘴角，心情大好：“沒辦法，誰讓我家小孩被你欺負了呢？”
    景沐陽沉默，小叔叔說的小孩，不是他吧？恩恩，一定不是他。
    景詡果然是護短的。暮亦默默在心裏點點頭。
    “暮亦說有了在意的人，原來是寧夫人家的少爺。”景詡示意暮亦讓開，他直視少年的眼睛，問：“寧少爺，暮亦不是人類。”
    “我知道。”少年的聲音很小，帶了不可懷疑的堅定。
    “暮亦的生命很長，你會很快離開他。而在他漫長的生命中，又會很快忘記你。即使這樣，你也願意，永遠留在他為你造出的夢境中麼？”
    不會後悔嗎？不對，想後悔，也沒有機會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