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我是不是，已經死了？
    死亡。生命就此終止。
    當別人再次談論起你，會加上幾個字：已經故去。
    有一片葉子飄落在紀子洵腳邊的淺池裏，引得幾隻錦鯉互相追逐。春天已過，夏天初始，該是一年當中葉子最綠的時候。那麼，怎麼會有一片落葉呢？
    換在平時，紀子洵也不會注意到它。生老病死，花開花落。自然規律，人之常情。
    就像冬日的蕭索枝椏，在來年溫暖的春日會再度花開滿樹。沒有人會刻意去關心，包括三天前的紀子洵。當然，那個時候，他還沒遇見，在夜色裏觀賞落花的殷陌。
    “也許，你隻是做了一場夢也說不定。”三天後，景家家宅萬物生長的庭院裏。景詡坐在大片盛開的鳶尾前，手裏握著畫筆，一下一下，給畫布上蒼白的花朵塗滿顏色。
    庭院裏綻放的鳶尾或藍或紫或白，景詡的畫布上，花朵黑得令人心眩。
    “夢？”紀子洵抱著膝蓋頗為可憐的坐在景詡身後，不時煩躁的抓亂自己的頭發。深深歎氣，老實說，紀子洵也曾經以為，殷陌不過是他的幻覺。
    紀家所有人，包括紀子洵的祖父和父親，沒有一個人看得到殷陌。可是，他的祖父能見到庭院裏的花妖，他的父親，也不會對精靈視而不見。
    “夢境的話，不會那麼真實吧？景詡？”殷陌就站在庭院裏，看見紀子洵會很高興的朝他揮手，紀子洵也會跟著笑，然後，然後被家裏女眷不懷好意的眼神來回掃視。
    他的母親和姐姐坐在廊簷下，一人端起一隻茶杯，高興交談：“子洵會不會是有喜歡的人了？總是自己一個人，都能不由自主的笑出來。”
    “嗯嗯，不知道是哪家的女孩子。”
    “秋天紅葉最美，舉辦婚禮再合適不過了。”
    “這樣的話，等來年，說不定家裏就要多一個人了。”
    然後兩個女人掩住嘴，故作淑女的笑了幾聲，笑得紀子洵毛骨悚然。
    “他是真實的存在，景詡。他有名字，他會和我說很多話。說起他的家人，他的朋友。如果······”聲音漸漸小下去：“如果，他隻是我一個人的幻想······”這，怎麼可能呢？
    “你說他是亡靈？”
    “我不確定。”幾根頭發被手指揪下來，紀子洵忽然覺得自己真是倒黴透頂。為什麼，家裏看得見殷陌的人，偏偏隻有他一個？
    明明，明明殷陌就一直站在他家庭院裏，眼神友好而好奇，看向每一個經過庭院裏的人。
    景詡回頭看禿廢不堪的紀子洵，語氣誠懇：“需要我找精神科的醫生來嗎？紀子洵？”
    景詡以為紀子洵會像平常一樣，立刻反擊。然而此刻，紀子洵隻是不斷揪著自己的頭發，輕聲道：“連你也這麼認為啊，景詡。你不是，見過很多精靈和花妖嗎······對了。”紀子洵一躍而起，按住景詡的肩膀，眼睛發亮：“殷陌走不出庭院，可是你可以啊，景詡！”
    “景詡，你能不能去趟我家？替我看看殷陌。”看看他是不是真的亡靈？是不是還有救？“那孩子孤零零的一個人······實在很可憐······”
    紀子洵會在夜裏不自覺的去看殷陌，殷陌高興的坐在他身邊，把自己小時候到現在能記住的事說給紀子洵聽。比如他討厭苦的東西，因為母親的嚴厲教育每天要聯係三小時以上的鋼琴。比如他去上學的路上溜走，嚇得司機到處去找。
    “其實我就藏在路邊的灌木從後麵。”
    還有，殷陌的哥哥。鬱悶提起這個人，總會揚起嘴角。
    “我父母工作很忙，經常不在家。都是哥哥照顧我。我哥哥，可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了。”眼睛笑得如同月牙：“先生，謝謝你願意陪我，聽我說話。”
    紀子洵搖搖頭說沒關係。
    殷陌說以前家裏聽他說話的人隻有他哥哥。
    如果你哥哥真的對你那麼好，現在他一定很傷心。紀子洵揉揉眉心，問自己，你為什麼要加如果兩個字呢？
    轟的一下，有什麼東西從心底炸開。
    果然聽小家夥提起別人，一點都不會開心呢。
    心底裏炸開的東西，叫做妒忌。
    可是你不過認識他才兩天，紀子洵。
    現在，當他離開景家疲憊的踏進自家院子裏時，殷陌依舊笑著向他揮手“我等你很久了，先生。”
    “抱歉，今天有事耽擱了。我有帶點心回來，是上次你說喜歡的那種······不過你可以吃得到嗎？”會撞到實體，也能像人一樣，吃東西嗎？
    殷陌搖頭，語氣滿是失望：“我吃不到東西的，先生。”自從醒來以後，他再也沒有餓過。身體可以撞到實體，手卻不能。
    “先生，你看。”殷陌的手伸過來想要拿盒子裏的點心，緊接著他的手穿過盒子，無法碰觸。“不過我很開心。除了哥哥，先生是第一個記得我喜歡吃什麼的人。”
    這種眼神，這種眼神實在是——紀子洵的死穴。
    “供奉亡靈的東西，你燒不就好了？”景詡的話完全被紀子洵忽視，因為紀子洵始終不肯相信，他眼前這個笑眯眯的殷陌已經全身冰冷，埋入不見天日的地底。
    “不然我喂你，你總能吃得到吧？”
    紀子洵的手抖得幾乎要將點心摔落，好不容易將點心送到殷陌嘴邊，還好，殷陌咬住了。小家夥吃得十分滿意，紀子洵心想，哥哥有什麼了不起的。
    景家庭院裏栽的紫色鳶尾，開到最盛的時候，深紫色會濃得和黑色一模一樣。景詡隻是，提前畫出它最美麗的模樣。
    “小叔叔，畫裏的花枝為什麼是彎的？”庭院裏的花有巫女按期修剪，整齊潔淨。剛剛也沒有風，不會把花枝吹彎。
    “也許是因為，花枝沒辦法再撐起那盛開的花朵了。”今天的這幅畫景詡畫得並不滿意。也許是花開的香氣太重，也許是因為一整天都沒有風，空氣沉悶。
    “沐陽覺得，花枝為什麼會不堪重負呢？”辛苦支撐著小小的花苞變成盛開的花朵，最後為什麼要放棄呢？
    是不堪重負，還是因為對花朵的寄托沒得到回應，而無力支撐呢？
    “沐陽，明天去這個地方，帶回我問的答案。”
    一張畫紙悠悠飄到景沐陽手心上。畫麵上，是被黑色鳶尾花層層疊疊包圍住的建築物。
    這個地方，好像在哪裏見到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