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明燈天下灶,萬頃清流陽春水 (6)遊盈天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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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望的傍晚一過,嘈雜的人群裏,翩翩衣袂的絲彩連成女眷的春潮,在車堇不知情之際,齊齊湧向城東南一座湖中的涼亭。
癡迷的神態,風流的服裝,不約卻相同的行動,令她這外來者也有幾分期待與那亭中奇人的會麵的地方,順著人潮向前看去,在一處掛滿綾羅緞子的四角方亭下,靡靡的琴聲迎風入耳……
亭中的人身披水綠的綾紗,柔軟的仿佛能讓灑下的月光順著衣襟滑落,流水一樣的衣袖隨琴弦波動來回如風,簌簌的杏葉輕浮的繚亂著爐灰裏散出的青煙陣陣,待他輕輕收音,餘香在空中幻化成一道婀娜的曲線,把世俗都驚出喋喋的漣漪。
應姚芳前言,琴者名遊盈,字天尺,自號盈天主人,在大明威嚴不再的如今,作為昔日建文皇朝四葉錦衣衛之一的他憑借兩袖清風隱於盈天高閣,過著的也一直都是這樣醉生夢死的日子……旁列的琴手數十人,像是結伴在此作曲。無論是怎樣昂貴的樂器怎樣絕代的人,卻也都比不上閣主曲意一半的清新自在。
在車堇還在看的入神時,姚芳輕輕用搖扇點了一下她的肩,指著閣上那位的琴手,笑道,“那一位就是盈天主人,在琴技上高我一籌的人,在某種意義上,也是,我的恩師。”
“原來這樣。那是不是大明的人,都有這樣一顆放情山水的心?既然在糜爛的世界裏一切已注定生無可戀,即使這山水是貧瘠是坎坷,也勝過那人間爾虞我詐多少又多少幸運……”車堇喃喃道。相比現代人,至少古人還可以這樣選擇吧?
姚芳詫異的望著眼前的女子,一絲淺笑漾漾的浮在了口頭,“想不到郡主還是這樣的奇女子,竟能聽懂琴聲之妙,聖上的眼光果然不錯呢……”
車堇注意到,此時不僅是姚芳,連周圍聽曲的人們也向自己看過來了,在現代說一點音律根本算不上什麼,可這是類似於六百年前的古代啊!在這個世界上,遊湖的貴人若是來上那麼一句,是很快會引起周圍這些文青才子的關注的,所以,把眼神靠過來的,幾乎就是這麼一幫窮酸布衣,每個人的眼神裏,也都像那澄澈的湖水粼粼發光。
也許是聽到了這邊的唏噓,在閣中持琴的人輕輕拂去空中未散的薄霧,淡淡的青煙繚繞之際,他瑩瑩的清眸恰似夏日的驕陽射入潭中最深的地方,剔透如玉的笑唇好像能將溫柔普度給世間的每一人。
而笑容,竟是那樣若有若無含在最淺薄之處,如唇邊欲滴的花紅,潤著甜蜜如斯的微醺,散發著誘人的馨香……
“這琴曲隻是一般的譜子,無人可以與貧同彈嗎?”他的聲音如絲如帛,如風如煙,帶著些若有若無的遺憾,水一樣沉浸在虛空的琴聲裏。
“這樣清透肺腑之音,當今也隻有盈天主人了。”一位同樣是琴手的子弟帶著敬意,小心說道,“狗尾繼貂,如何相比?”
姚芳站在人群裏,輕輕搖著扇子,一邊說道,“軋琴之聲,在千百年前曾經曆了無法想象的興衰,如今之世,如今之音,都悉數是在複製罷了,而那百年前的歡愉,卻再也覓不見了……”
“可惜了又一個既望呢,眾友何來抬舉,撫琴之事,本為歡愉,貧興未盡,再起一曲,還請眾友多多捧場才是,不要冷落了我的曲興。”一語說完,明快清新的琴聲繼了,人們的喧囂靜了,百年前的大明盛世,秦淮河畔,金陵絕代,就在一弦一撥之間一一浮現在眼前……
天江一色綾纖塵,
睨眥雙槳楫羨人。
遊盈稍停,見依然無人可同奏,無奈的歎了歎,姚芳正要招手前去,就聽見樹上傳來一陣叮鏘悅耳。
待人們發現了,紛紛將目光往樹上看去,在樹伸枝的地方,坐著一人,正用指甲蓋敲著手中的長劍,在月光下清聲念道:
沐月三望常相斟,
顧目四合異鄉醇。
金屬敲擊,弦筋勁走,在既望圓月的最後一晚交彙成一曲故國水鄉的戀歌,那無法重圓的歸國之夢,僑流異鄉的夜夜還心,如百年前興衰之後,又被世俗所遺忘的這首琴曲,流淌在人們的心裏……
隻是百年之前,又有誰能夠想到,隻要有人還在銘記,有人還在聆聽,這百年前的聲音,就能回蕩在這人間的世界……
“這琴曲,這意境,真不愧是盈天主人……”
“可究竟是誰在一旁附樂?誰人有盈天主人這樣的琴才?”
“那裏……樹上的人……”遊盈停弦,望著樹上,無數人同時將頭抬起,瑩白的杏花鬥滿星辰,灑在那曲折的枝丫,一位身穿黑色打更服的男人正半空著腿靠在樹枝上,用指甲蓋敲著手中的長劍,劍刃在白芒之利發出聲聲脆響。
車堇認得出,是月雪,一個總是出現在自己身邊又不想讓自己注意的人。
遊盈自然知道這個月雪有多聰明,他停了琴,示意一位琴師將琴放到眼前,遊盈作揖道,“樹上的小兄弟,既然能用劍打擊出如此明快的聲音,何不用琴來與我一曲?”
樹上的月雪冷笑一聲,很快消失在了月光盈滿的高處,隱形了一樣。
“月清央向來喜歡一個人獨處,他不會跟我們彈琴的。”姚芳拉著車堇到了遊盈的麵前,“盈天主人,學生有禮。”
“免禮。”遊盈笑吟吟道,“這是多少年了,四葉錦衣衛再一次接到了同樣的號召呢!”當遊盈空無一物的黑瞳漸漸掃到車堇時,“嗯,這位姑娘聽的如此著迷,想來一定是對琴藝有著獨到的見解,有一日與我指導一下,可好?”
“你指導不起……”就這時,樹上忽然飛下一個黑色的身影,月雪執劍攔在了遊盈的麵前。
“原來真的是你……清央,金陵一別,幾百年來我們在各地執行著不同的任務……”遊盈作揖道,月雪似乎並不領情。
“有說這些客套話的功夫還不快與郡主賠個不是,方才你對郡主說的那些我看二十板子都打不足惜。”月雪轉向車堇,“郡主殿下,月某保駕來遲。”
“他們為什麼散了?”車堇環顧四周,怎麼這月雪一到,周圍的街區全都安靜的如同宵禁……
“還敢靠近你?這幫家夥不是嫌命長?”姚芳一臉壞笑的說道,用扇子指了指抱劍在一旁的月雪。
“呃……”車堇瞥了一眼走在自己身後,懷中抱劍的月雪,頓時感覺背後一陣陰涼。
有這東西在誰敢靠近自己就是腦袋搬家啊!有這東西在還怎麼嫁人啊!
“清央,你也不要隨便把刀拔出來嘛,雖然大明律裏針對錦衣衛並無詳細,但這樣拔刀會傷到花花草草……”
“我殺人會處理的很幹淨,方才隻是在震懾那些不軌之人,倒是你們,太祖當年最討厭的就是風流才子,如今就連你們幾個也變得這樣……”月雪抱著劍,眸中的冷色透出一股嗜血的味道,“如果有一日我有什麼不測,你們靠著一手好琴一手箏,拿什麼來保護郡主?”
“原來這位就是皇妹,尊敬的寶旌城主。”遊盈就在這時走過來,用打斷月雪惡狠狠的,另一種儒雅的笑容向她作揖道,“貧人遊盈,是這亭裏的盈天主人,曾也是大明四葉錦衣衛之一,今日得見郡主,斯言如玷,禮數不至,實在慚愧。”
“過獎了,遊……”
“那字與氏,都是過去的人們喜歡稱得,您叫我盈天就好。”
“哦,盈天……”
“盈天是不通禮法之人,慚愧,慚愧。”他說這話的時候,淡淡的微笑掛在嘴角,弧度完美不失一點身份,哪裏像什麼不通禮法之人,明明生的這樣水嫩粉滑。可這樣的人,難道也是錦衣衛嗎?
抬眼一看,眼前的遊盈倒真有幾分儒生的雅致,身上散發著白檀的清香,由內而外生出一股殷勤溫柔的麽樣。
“今天是既望的最後一天了,月景如此,卻像風一樣總是留不住,郡主,這裏的月還不是最美的,您若是有興致,我倒知道個絕佳的去處。”
“是海邊嗎?”車堇輕笑道,“謝盈天主人好意,真是好巧呢!”
這夜的海邊,銀華的顆粒粹煉著曠世的流沙,來自故鄉的季風帶著幾絲腥與苦,潮與熱,吹拂在三個同行的人的麵頰上,無論是平易近人的姚芳,或是盡職盡責的月雪,亦或是新結識,待女人如初戀的遊盈,都好像在一致忠誠與誠懇的表象下潛藏著不為人知的往事。
走了不遠,月雪忽然主動要求走在有風的一側,並對車堇道,“郡主身子弱,受涼就不好了,聖上會怪罪的。”
“能有什麼嘛!”車堇放心大膽的朝前走去,一個不小心踩進了一個沙坑裏,月雪手疾眼快的拉住車堇時,還好,沒有踩到石頭,那雙手的溫度,卻通過傳感到了兩個人互視的臉頰,月雪急忙辯道,“都是那些漁夫的錯,將桅杆插在這沙子下,郡主若是有事,該怎麼辦?”
天,那是她第一次見到月雪露出這樣焦急的表情呢,時間為他擦亮的清眸在星空下冉冉映著銀海的顆粒,隨著焦急的氣息緊張成了水汪汪的,圓月似的閃耀著。
隻是注意到月雪的手時,忽然發現手上有深淺不一的傷痕數條,她急忙停下,揉著月雪的手背道,“疼嗎?”
“陳年的舊事了,郡主又是何必?做錦衣衛的,就算粉身碎骨也沒有什麼願意和不願意隻分,哪裏會怕這點小傷?”月雪不以為然的說道,淡淡的一層月光,油脂一樣抹在他的臉上,晶瑩的倒有些稚嫩了。
“月雪,你是說過,一切都聽我的吧?”車堇握著他的手,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
“郡主吩咐,月某自當赴湯蹈火,萬死不辭!”月雪急忙跪下,“月清央領命!”
車堇微微一笑,慢慢的將月雪拉起來,道,“要說我央你做的第一件事啊,就是在我身邊以後,再也不必行這樣的大禮了。”
“郡主好意,月某心領!還請吩咐!”月雪低頭道,車堇輕輕捧起他的麵頰,想不到,如此認真的男人,臉蛋竟是這樣的稚嫩嗬。
若不是因為成為錦衣衛的使命,單憑這樣的俊美,將來一定會是許多金陵女子的夢中情人吧?
“我怎麼忍心你這麼辛苦?”車堇用掌心仔細的揣摩著他的容顏,像在揣摩一塊晶瑩的璞玉那樣。
“郡主不必擔心,這是聖上的命令,是化骨成灰也要為你做的。”月雪虔誠點頭道。
“那你是不是我的人?”車堇將下巴襯在月雪堅硬的肩膀上。
“從相遇的那一天,月某就是郡主的,一切都聽郡主的。”月雪肯定的說。
“那,就好了……”車堇輕輕附上月雪的後頸,指尖自他雪一樣白淨的臉蛋上自然滑落。
“郡主,您這是……這……”望著一臉無奈的月雪眸中閃過淡淡的憐惜,車堇將嘴湊到他的耳邊道,“告訴我守護我,是你的使命,你真的願意守護我?”
“是的,我的使命,郡主,我會留在你的身邊,讓你安心,我不會讓任何賊人接近你……我必須守護你。”種種音色,如甘霖一樣緩緩流入了車堇的心裏。
“那,愛我嗎?”車堇索性將全身湊了過去,“回答我之前我不會讓你放開,錦衣衛的你,自然是有求必應的。”
月雪眸中閃過一絲不可思議,極其不可思議的驚愕,轉接著,那種不可思議便隨著沉沉的眼皮迷失在了沙子裏。
緊緊相互融化的兩個人,在那日清麗如雪的月光下,由唇對唇,指尖抹過麵頰甜蜜的緋紅,掠過耳尖擦去露水,從未接觸過女性的月雪,想必一定還是第一次這樣呢……
此刻,已經朝前走了老遠的姚芳和遊盈才慢慢回過頭來,姚芳歎道,“清央那小子神出鬼沒的,不定是又去哪保護郡主了。”
遊盈輕輕笑笑,“清央該不會是對郡主……”
姚芳駁回道,“就算是對郡主,在風流成性卻世風日下的當今,清央也會是最不可能的那一個……太祖去了,這錦衣衛的製度,早已形同虛設,沒有人會管我們喜歡上誰,擁有怎樣的愛情怎樣的甜蜜。
但我們必須保護好她,因為她最終還是要,回到皇室的身邊的。她會為陛下完成一場聯姻,救天下蒼生省去那些戰火,不過在那之前,我們一定要守護她。因此,我們都曾這樣答應過聖上,絕對不可以喜歡上這個自己付出生命也要守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