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工作是王伯的老鄉——周叔，給南畫介紹的。周叔自從十年前跟著親戚坐船來到了這座城市，便再也沒有離開。
    周叔愛船。他和王伯的家鄉是在長江邊的一個小村子。從小他就是在江裏跌撞著長大的。雖然村子裏也有船，但那次是他這輩子第一次見到那麼大、那麼氣派的船。和村子裏的小漁舟一點兒也不一樣。那船大的能裝下一百多個人——村子裏所有鄉親們加起來還沒有那麼多呢！那船裏頭就像個房子似的，整齊的走廊、幹淨寬敞的房間、平穩結實的甲板。走的是海路。站在甲板上便能把大海的風光收入眼底。
    周叔被震撼到了，心裏頭第一次對未來有了設想的方向。他想要在船廠工作！
    不過他到底是不能自己開家公司來造船，畢竟周叔隻是個小地方出來的窮小子。但是他現在行業巨頭的公司裏工作，幹得還不錯，錢也拿的不少。
    南畫幹不來力氣活，好在他念過書，會寫字算術。這在碼頭工作的人中是不多見的。碼頭上來了貨，往往要有人計算貨的多少和該付的價錢。雖然碼頭本身也有一套自己的稱算方法，像是王伯他們用來裝魚蝦的大桶，一桶的重量永遠不變，每個漁民都用這樣的桶。不過現在這裏來了很多洋人，洋人從來不用這個。他們總是要當場計算稱量一下，偏偏洋人的算術往往也不怎麼樣。這樣一來，碼頭上一種工作就應運而生——專門為洋人取貨提貨時稱重量。
    周叔給南畫介紹的就是這個。毫無疑問，這是目前碼頭上最適合他的了。
    南畫的父親幫著洋人做生意，家裏還算闊綽，住在中心街區的小洋房裏。
    南畫強行按耐住心中的興奮，垮了幾步邁上門前的石階，猛地推開深色的大門。
    ——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出現在前廳裏。
    是父親。
    他怎麼回來了？不是要外出一個月嗎！
    南畫有些慌亂無措，心撲通撲通地跳著，就這樣直愣愣地站在大門口。腦海裏一瞬間閃過很多問題。
    他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對於作為長子的南畫，父親一直是嚴厲的。記憶裏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樣。在南畫五六歲的時候，父親還沒有那麼忙，偶爾也會背著手來到書房，指點一番南畫的功課。更多的，他也不敢想了。在別人家的孩子玩玻璃珠子、彈弓、捉迷藏的時候，南畫總是被困在書房裏，麵對那些他看不懂的東西。他打小便不喜歡這些。
    後來娘死了，父親娶了月姨，南毅和妹妹也相繼出生了。
    無論是南毅還是隻有六歲的妹妹，他們都比南畫來得更擅長學習，是先生大力誇獎的對象。
    父親的關注不知不覺的，就再也不停留在南畫身上了。不過，到底他最懼怕的人，還是父親。
    父親的頭發向後梳去，用油抹了看上去油光發亮服服帖帖，鬢角卻是無法掩飾地有了幾抹花白。身上穿的是和洋人一樣的衣服，筆挺的黑色呢絨外套，裏麵是漿過的白色襯衫和精致的領帶夾。
    父親隻是坐在那裏，長桌盡頭那個屬於他的位置。
    南畫身上沾著的海腥味他自己都聞得到。他無法想象父親知道了他去碼頭做工的事情後會是什麼反應。
    “父親……”
    “去換身衣服再來吧。”月姨端著一碟小菜從廚房裏走出來，開口解圍道。
    南畫戰戰兢兢地瞟了眼父親麵無表情的臉，快步跑上樓，躲進自己的房間裏。
    陳姨站在二樓樓梯口等他，遞給南畫一個小盆子，裏麵裝了些清水。她悄聲說道：“這是二太太叫我幫你準備的，不知少爺什麼時候回來所以沒有燒熱水，你將就著好好擦洗一下再去見先生吧。”
    “謝謝。”
    南畫拿著手巾狠狠地搓洗著皮膚，直搓得皮膚都發紅了，想要把身上的海腥味洗掉。他也不敢洗太久，怕父親等久了生氣。雖然父親大概已經很氣惱了吧。
    他從櫃子裏翻出月姨過年時送他的那套月白色長衫，又用沾了水的梳子仔仔細細地把頭發梳了一遍，這才急匆匆地下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