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已經很濃了，太液池的蓮花也謝了，徒留枯荷聽著點滴秋雨，一池清圓水麵也被寒風打亂。
    天亮了，慕雪的遺體也冷透了，楊承禮終於鬆開了手，走出了寢殿。
    一夜之間他仿佛老了十歲，下巴上染了胡茬，眉眼間盡是疲憊。
    顧嘉已在外間等候多時，他端端正正地跪坐著，麵前放著慕雪生前最愛的那把琴。
    “不知先生對無瑕的後事有何打算？”楊承禮其實心裏已有計較，他的陵寢前些日子就在籌備了，位置已經選好，他準備把慕雪葬在他身邊。但是顧嘉畢竟是慕雪的師父，還是親舅舅，怎麼說也要商量一下。而且看顧嘉昨晚的態度，明顯是有自己的想法。
    顧嘉麵容嚴峻，語氣堅決，“無瑕生前顛沛流離，吃盡苦頭，隻有無名穀能讓他暫時休憩。如今看來，他自然是要回無名穀的。”
    “無瑕乃朕摯愛，生前伴朕左右，出雙入對，死後朕還是想與他同眠。”
    “陛下的意思是？”
    楊承禮緊緊地盯著他的臉，“朕要把他葬在朕的陵寢裏，百年之後，朕長眠地下，也能得他相伴，永不分離。”
    “陛下可曾問過無瑕的意思？”
    楊承禮呼吸一滯，不知如何回答。他們以前約過長安月和洛陽花，卻從沒約過死後應當如何。他從來沒有想過這麼一天。他倒是暢想過多年之後，兩人俱是蒼蒼白發，並肩站在高樓之上，俯瞰大好河山——這是他想得最遠的。說來也是可笑，他們都是深謀遠慮之人，天下大事，朝政大局，皆在掌握之中，卻都沒有料到會有這麼一天。或許慕雪早就料到了，他那麼聰明，可是他不願意說。
    顧嘉撫了撫琴弦，發出一陣激蕩琴聲。
    “他本來在無名穀裏無憂地過一生，然而他還是選了這條不歸路。他走錯了路，欠了情，如今也算是用命償還了。他若還有什麼對不住陛下的地方，我這個師父代他致歉。隻是陛下為何還不肯放過他？還要把他困在長安城裏？他這輩子所有的苦痛，大概都和這長安宮室有關。陛下若是真的心悅於他，就讓他魂歸故裏、了卻他一段心願吧。”
    楊承禮強忍著淚意，“先生，你是最了解他的，你告訴朕，他真的，對朕一點情意都沒有嗎？真的寧願死也不願在朕身邊嗎？”
    “陛下，其實你才是最了解他的人。你應當清楚，他這輩子最想要的東西是什麼。情愛於他來說，不過是身外之物。他再喜歡你，他也不屬於這長安城，這越皇宮。
    “陛下若實在掛念，不若留下這把琴。此琴乃無瑕生前摯愛，琴在人在，琴亡……陛下百年之後，可把此琴帶入陵寢。無瑕若是在天有靈，定會循著琴音，來與陛下為伴。”
    楊承禮伸手拂過琴弦，指尖割出一道傷痕，鮮血滴落，尖銳的疼。
    殿外秋雨紛紛，一一殘荷舉，岸邊也不知是哪個宮人在唱：“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楊承禮抱起了古琴，終於對顧嘉點了頭。
    “無瑕的後事，都聽由先生處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