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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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夕立於簾前,眸裏凝定如淵,看不出麵上悲喜,瞧不清心底哀樂。又讓人心裏陡生淒然,如苦寒大地深雪午夜,鳴蟬透明的翅膀,載不動黑暗的沉涼。
段阡陌緊擰的眉結微不可見的跳動,司馬晴因段阡陌的態度生怒,又因見到司馬夜而歡喜,不知為何,看見那人掀簾進來,隻是片刻的事,卻恍若靜立了一個亙古久遠。
不過一瞬,阿夕輕巧的往前兩步,躬身謝罪,“王爺息怒,是小的貪酒,多飲了幾杯,誤了時辰,請王爺責罰。”
沒想到不善言語的阿夕,謝氣罪來倒是言語恭敬態度謙卑,段阡陌心裏湧起說不出的滋味,搞不懂為何每每在司馬晴和阿夕均在一起時,這種異樣的感覺時常不經意掠過,讓人不甚其擾。
“算了,你過來侍候。”
阿夕走過來,端起酒壺為席上兩人添酒,司馬晴的目光一直就沒從他身上移開過,借著添酒的空當,他問阿夕:“看你臉色不好,生病了嗎?”
“沒,隻是飲多了酒。”他低頭回答,隻稍稍掃了司馬晴一眼。
“以後我每月都會過來。”司馬晴看了一眼段阡陌,“王爺承諾過每次都帶上你,有沒有想要我帶來的物事,大節那日俄鬆送了一張水貂皮毛,我瞧著你適合,等縫成了坎肩,下次給你帶來。”
段阡陌抿唇一笑,笑意是涼的,“難道我西藩王府會缺衣少食虧待底下人?倒要勞煩月氏王記掛本王府的奴才。”
司馬晴橫眉冷對,沉聲道:“王爺不必氣惱,司馬晴也並非認為王府會虧待長工,我送他東西,隻是我的心意。”
“心意?”段阡陌譏誚的笑道:“那倒要看看月氏王的一腔心意,他能不能領受。”
“你什麼意思?”司馬晴眼底染上怒意。
段阡陌揚眉一笑,緩聲道:“莫忘了他的身份,他阿夕可是你送入王府簽下契約的長工,你要讓他身著千金不換的水貂皮毛伺候主子嗎?”
司馬晴正要反駁,阿夕眼神示意他誤躁,司馬晴壓下怒火,別開了臉。
一頓飯在沉悶的氣氛下用完,段阡陌本是八麵玲瓏善於調停的人,今日卻沒有絲毫心情,幾人下樓出了大堂,外麵一直歇氣的雪好像更大了些。
“大雪路滑,不如今日就暫在王府歇一宿,明日我撥一隊護衛送你出嘉峪關。”
司馬晴有些猶豫,去王府就能和司馬夜多待一晚,可礙著藩王和旁族之主的身份又有些不妥,正在考慮,見阿夕給他眼色,隻好婉拒:“多謝王爺盛情,隻是族中事務繁多,一日離不得人,就此別過。”
段阡陌也無心挽留,負手看他登上馬車,看著月氏王庭的護衛簇擁的馬車消失在雪幕中,才由阿夕扶著鑽進候在酒樓外的馬車。
阿夕跟著跳上車兒板子,坐在車夫旁邊,來前他將雲霧給他的大氅脫在了車廂裏,這回寒氣從腳底往上冒,兩片臉頰被北風吹得生疼。
駛了幾十丈,風帽麵罩全武裝的車夫看了他一眼,頂風大聲問:“你就穿夾襖出來的嗎?”想起什麼又道:“我記得上車前,你身上有件大氅,北風太大,穿少了會受不住的。”
阿夕直了直含著的胸背,回道:“我不冷!”
暖融融的車廂內,九轉琉璃燈華光瀲灩,懶洋洋歪著看書的段阡陌,嘴角勾出一抹冷笑。
回王府後,宅內燈火熄了大半,隻留下了幾個夜裏值守的下人,雲霧手裏掛著狐毛鬥篷正等在府門外,車還沒停穩,一眼看到嘴唇凍得烏紫的阿夕,王爺平日對阿夕雖然忽冷忽熱,但從不曾苛待,心中疑慮也不好問,隻待段阡陌掀開簾子,雲霧看他神色雖然於平常無異,不過跟了他多年,從似笑非笑的表情就猜了個大概。
“王爺房裏有我和龍井侍候著,你先下去吧。”剛進內院,雲霧便讓阿夕下去。
段阡陌不快的瞟了她一眼,意思是主子都沒發話,哪裏輪到丫頭做主,雲霧指尖抵唇,歉然一笑,段阡陌麵色稍霽,徑直進了寢居。
阿夕站在廊簷下,看著寢居窗紙的光線微閃,想必是添了燭火,又站了會,走到廊簷外,抬首看那滿天雪片落下的軌跡,就像是成片翻滾的流星脫離軌道從沉幕往下砸來,落到臉上,半晌竟融化不了。
冷至冰點便不覺得冷了,他拂去臉上的雪花,緩緩進了屋。
將厚厚一摞《六韜》展平放在榻案,收拾了來時穿的一套單衣,身上這一套夾襖,想必堂堂一個王爺也不會在乎。
在床邊枯坐了一個時辰,然後拉開門,返身輕輕合上,府中夜裏隻點了幾盞燈籠,在風中孤寂搖曳,暗淡的光將影子模糊虛化,他踏著雪地裏的影子,穿過後院假山花徑,從後門院牆翻了出去。
多虧大年將近,王府的崗哨不嚴,得以不驚動任何人悄然出府。
他回頭看了眼那顆高出院牆的大榕樹,轉身消失在雪夜裏。
“王爺……”
後巷陰暗處的馬車裏,雲霧欲言又止。
段阡陌不鹹不淡的看了她一眼,幽幽道:“你做事穩重,本王不會疑你,即便是關於阿夕的那些事是毛尖先你一步稟告本王。”
雲霧如何聽不明白他這是在警告,阿夕縱使有疑,卻不見得是針對王爺,她不說,也隻是想予人機會,從長計議。
段阡陌放下簾子,車廂內頓時黑的伸手不見五指,雲霧聽他捏著指節,一下一下的極慢,骨節脆響在幽暗的車廂內格外清晰,好一會才自言自語的淡淡道:“你們不說,難道本王便毫無察覺……”
雲霧眉心一跳,卻見他掀開了車簾,跳下了馬車。
“隨本王跟上去看看!”
段阡陌語氣果斷沉涼,旋即車外鐵蹄碾深雪,蹄聲雜遝,段阡陌帶著三個侍衛漸行漸遠。
天將蒙亮,至嘉峪關還剩六個時辰路程,積雪覆蓋的官道上有一騎突破雪幕,疾馳而來。
“王爺,接應他的是一個中年男子,看上去是漢人。”侍衛沒下馬,在馬上抱拳稟告。
段阡陌露在麵罩外的兩隻眼睛微微眯起,遠眺無垠的皚皚官道,從來顧盼多情的美眸,此時卻凝聚千裏冰封的森涼。
五福跟了他多年,深知他的脾性,容瑞王風流滿帝都,一無野心二無建樹,看似平易近人實則決斷陰刻,皇家子弟縱使天性純良,最後哪個不是願與身違,身處風雲詭譎的帝王家,‘純良’便是自戕的刀子。
他能為紅顏含笑擲千金,也能讓紅顏轉瞬化枯骨。
五福沉聲道:“接著說!”
侍衛垂首道:“據那男子腰上佩劍來推斷,應該是江湖人。”
五福猶豫了下,低聲問道:“王爺,難道真是同七王一夥的?”
段阡陌冷笑一聲,道:“你覺得呢?”
“屬下不知。”
從戈壁客棧押回來的兩名刺客口中探知,那夥要置段阡陌為死地的人,是江南的殺手,而後五福暗訪江寧,將江寧探得的消息帶回肅州,段阡陌根據種種線索仔細推敲梳理,眉目漸漸清晰。
七王叔假借休養名義辭掉官務,舉家遷居春江水暖的江寧府,而那些殺手身份隱蔽,並未查到隸屬組織,而江湖上那些殺手組織不會接刺殺皇親的生意,縱使是也不會大規模出動,既然是要置段阡陌為死地,那麼,隻有可能是七王叔。
段阡陌不相信那個執掌工戶兩部的七老王爺會甘心稱病辭鳳闕遷居別府,總不過是段紫陌執政專製,唐家擁兵自重,七王心下不甘劍走偏鋒,下江南另辟宏圖。
若要拿下江南,七王必然是先平了西北這後顧之憂,再一心發動叛亂拿下江南這塊沃土。
那日在戈壁,他竟疑心前來相救的司馬晴,卻未料到,一心為主上壯大月氏的阿夕,才是那個串通七王欲取他性命的人。
那一日,阿夕乘坐的馬車消失的蹊蹺,又是次日才回府,他本不敢確定,如今卻不由得他不信,這個奴才的叛逃,就是對他王權的諷刺,是對他賦予信任的嘲笑。
誰敢觸他逆鱗,就休怪他不留情麵。
連綿大雪逐漸轉小,隻是北風呼嘯並未停止,浸骨冰涼的雪沫被狂風卷出數十個旋轉的巨龍,在廣袤雪野中猙獰的狂嘯,極目之處天地一色,陰霾沉沉。
阿夕當天夜裏就開始發熱,頂著風疾行了一整天,本是直接回月氏王庭,因後麵跟蹤的一隊人,讓他不得不改變行程,預備回師父當年的舊居,一路往西過玉門關,可以借助地勢複雜的戈壁鬼城甩掉後麵的人。
“來,喝口水。”中年男子遞上水囊,停下馬來才能多看他幾眼,隻覺得麵色看上去不容樂觀,他道:“還是歇在這裏吧,我築個冰窟擋擋風,咱們明日再走。”
阿夕撐著背脊直直坐在馬背上,麵罩擋在鼻子外,呼出的氣息憋在裏麵,好似關在火窯裏炙烤一般,他扯了扯麵罩抿了一口水,道:“還是趕路吧,我想早些甩掉後麵那隊人。”
男子知他固執,於是也沒多勸,兩人再次上路,向玉門關行去。
連降兩天的大雪,將本就路徑難辨的蒼茫戈壁覆蓋的麵目全非,段阡陌一行沿著痕跡跟了一天一夜,終於尋到了蹤跡,而此時才發現,這裏似乎已經是玉門關的關外。
“前麵就是鬼城了。”男子放緩馬速,等阿夕跟上來。
“嗯。”阿夕強自撐著一口氣,“進去吧!”
裏麵巨石岩山嶙峋,豔陽高照的天氣都難辨途徑,何況是這樣的鬼天氣,阿夕雖然在這裏長大,但是男子還是有些擔心,而且他身體抱恙,恐會出意外。
正要開口規勸,身後的風中卷來一陣雜遝的鐵蹄聲,兩人回頭,卻見一路追蹤的人終於沉不住氣,跟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