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新洛神(下)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1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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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非離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隨後往椅背上一靠,“你說你是科學論者,那你是怎麼解釋這件事的?”
    “你聽過量子糾纏嗎?”“什麼?”
    王凡凡打著手勢,“我先大概解釋下什麼是量子吧,在微觀領域中,某些物理量的變化是以最小的單位跳躍式進行的,而不是連續的,這個最小的單位叫做量子。”張非離輕咳一聲,“那個,我是文科生……”對方一揮手,“沒事,你要感興趣可以回去先百度光的波粒二象性,你隻要相信一點:微觀世界的很多現象雖然難以置信,但的確存在。”張非離上道地點頭,“以前物理老師經常跟我說你知道其所然就行了,不一定非要知道其所以然。”
    王凡凡嗯了一聲,“所謂量子糾纏,簡單地說,指兩個糾纏的量子不管相距多遠,哪怕是整個銀河係,當其中一顆狀態發生變化,另一顆會即刻發生相應的狀態變化。”
    張非離瞪大雙眼,“簡直是鬼魅一樣的現象。”
    王凡凡向前傾過身子,“那有沒有可能,人的意識、記憶和思維也是量子糾纏的?如果說量子糾纏超越了我們生活的四維時空,也就是超越了時間和空間;那麼哪怕我跟曹丕相隔了1700多年的光陰,隻要我們的思維發生量子糾纏,我就能感知他的所知所想。”
    如此邏輯自洽,我竟無言以對,張非離在心裏默默吐槽。
    “那天我在河裏看到的神女,她雙手持的蛇可以理解成量子糾纏的具象化,也是她觸發了我的番奇遇。”王凡凡理性地分析道,卻不得不陷入感性的漩渦,“可自他登基之後我就再也感應不到他了,或許是因為……時間到了。”
    張非離看著她,“我想,你來找我是想再見他一麵吧。”王凡凡低頭撥了下頭發,她一直是自信從容的,現在卻顯出幾分無處著力的柔弱,“癡心妄想吧,我希望能和他至少有一次溝通,雙向的。”
    她抬起頭望進張非離清澈的眼睛裏,“你知道嗎?其實這世上真正了解你的人很少,就連愛你的家人也未必理解你的所做所求;每次我迷茫的時候、想退縮的時候,竟然是千年前的他給了我走下去的勇氣,”她的情緒徹底放開了,語調也變得急促,“科學也好,神學也好,其實我根本不需要解釋!這宇宙無邊無垠、時間無窮無盡,我們的存在都如同塵埃,最重要的,是有一個人的靈魂曾和我發生共振。”
    張非離默默聽她傾訴,心裏忽然有些羨慕她;他在桌子上下的手慢慢握緊,“你的要求我做不到,”見對方的眼睛迅速黯淡下去,他趕緊把話說完,“不過有個人或許能幫你。”
    “你剛剛說到的量子糾纏讓我想到佛經中‘觀一切法遠離諸相。’……而佛家所雲的三千世界或許就是科幻小說中的平行世界,”張非離不知怎地腦洞大開,從量子力學想到佛學,繼而想到“火龍果”先生,“我認識的那人佛道雙修,或許他能借助某個法器幫你完成願望。”
    王凡凡將摩托頭盔往張非離懷裏一扔,一分鍾後,一輛純黑色重機車飛上了馬路,因為張非離刪掉了江子岸的手機號,兩人隻好直接上門找人;後座的張非離眼看周圍車輛飛速後退,不由有些擔心,“會不會超速了?”王凡凡頭也不回,“沒事,這段路我熟得很。”
    這就是傳說中的蘿莉臉禦姐心吧,張非離默默吐槽,不過還挺反差萌的,“注意!前麵限速了。”“什麼?!”“嘭---”張非離的腦殼和頭盔壁來了個親密接觸。
    “待會你千萬別被他的外表給騙了。”從兩人出地下停車場開始張非離就不停地囑著,“雖然他看上去又高又帥性格還溫文爾雅,但是……”“我知道,真正完美的男人隻有二次元才有嘛,”不等他說完王凡凡便一臉了然,“這樣的人在現實生活中要麼不喜歡女人,要麼就是心理變態!”張非離豎起大拇指,“有悟性!”
    除了門上的對聯顏色稍微淡了些,一切都沒有什麼變化,王凡凡在一邊讚道,“這年頭還有人手寫對聯,這書法真不錯!”張非離抬手按門鈴,裏麵很快就開了門,穿著家居服的江子岸挑眉看向黑著臉的張天師,“這麼快又見麵了。”隨即微笑著向王凡凡伸出手,“你好。”
    曾經的房客一走進屋子就看到客廳牆上的一塊方形白斑,那裏本來掛著一副唐卡,後來換成自己畫的水粉畫,現在卻空空如也-----他扭過臉,嗓子硬梆梆地,“江大天師,今天來是有關釋家的術法想求問你。”江子岸正從櫃子裏拿茶葉罐,“喔---你就用這張討債臉來求我辦事?”
    張非離冷笑,“嗬,你欠我的命債我可沒說要討。”江子岸動作一頓,眼神轉向略尷尬的王凡凡,“紅茶還是綠茶?”
    茶煙嫋嫋中,一段真實的怪談在白齒紅唇間浮出麵貌,王凡凡說得口幹舌燥,一氣喝了半杯微涼的毛峰,“請問您真的有辦法嗎?”
    “那位雙手持蛇的女子叫於兒,《山海經》中記載,神於兒居於夫夫之山,其狀人身而操兩蛇,常遊於江淵,出入有光。”江子岸微微凝眉,“有一點你猜得沒錯,她可以算作你和魏文帝之間的靈媒,想再次聯通你二人的魂識,還得借助她的力量。”
    王凡凡眼見事情有望,不由麵露喜色,江子岸微微一笑,“我再添一件法器,可以讓你們能彼此溝通。”王凡凡上前一把抓住江子岸的雙手,“謝謝!有什麼需要我為您做的您盡管提!”對方輕輕一聳漂亮的眉棱骨,“是張非離帶你來的,這份人情算他欠我。我希望他能答應我三件事---至於什麼事等我想到了再說。”
    王凡凡射向張非離的眼光亮得像鐳射燈,張非離射向江子岸的眼光利得像匕首,“我是不是還要給你三根金針啊?!”
    眼前的器物乃鎏金蓮瓣底座,中間支柱上纏繞著一對金魚,江子岸邊擦拭邊介紹,“此乃佛家法器‘寶魚’,代表佛陀的雙目;因為金魚能夠在水中自由遊動,不像人與人會被種姓、地位分成三六九等,所以還象征著不受約束的接觸和融合,”他的眼尾浮起笑紋,“凡凡小姐,趕緊想想和他說什麼吧。”
    他隨後在桌上鋪開一張黃紙,將馬克筆往呆站著的張天師手裏一塞,“畫於兒神的任務交給你了。”又轉頭對王凡凡道,“你來描述一下你見到的於兒神的模樣。”見對方懵懂不明便簡要解釋,“總看過聊齋畫皮吧?圖畫和文字一樣具有召考和羈約的力量,這畫像隻需和於兒有幾分神似,重要的是天師念力足夠強,便得借得她的神力。”
    張天師靜心凝神,一口氣將圖像畫完,隨後喝一口水,在圖畫上空噴散成霧。江子岸和王凡凡對視一眼,都麵色複雜,後者委婉地道,“我還以為會是速寫畫那種。”張非離一臉理所當然,“我是漫畫家嘛,不走寫實風。”江子岸抓狂,“那也沒讓你畫Q版啊!”
    好在並沒有壞事,江子岸指揮張非離將圖像掛起,叫王凡凡捧著寶魚站到圖畫前,王凡凡掌心都在冒汗,“這,這就行了?”江子岸衝她微微頷首,他的目光有種奇異的令人鎮靜的作用,“閉上眼,不要刻意去想,放空思緒就好。”
    隻見江子岸雙手結印,口中默默吟誦佛咒,王凡凡手中寶魚忽而金光大作,她身上和臉上倒映出粼粼波紋來,波紋間隱隱有兩道魚影翻覆其中;牆上的畫像忽然變成一張白紙,仿佛畫中人自己跑了出去;張非離抬頭見有七彩流光旋繞眼前,一個女童雙手各摟抱著一隻巨大蛇頭於光暈中翩然現身。
    黃初七年五月丁巳日晚,寂靜的寢殿中,漏壺的水滴聲格外清晰,魏文帝曹丕卻覺似第一次聽到這聲音,或許是因為以往的日子太忙碌喧鬧,直至臨終之際,才知此聲已流盡年光。他費力地抬起手按在自己胸口,那裏一直有個空洞,無論如何也填不滿。
    他半耷拉著眼皮,狹窄的視野裏燭光氤氳成斑斕光圈,那光圈中陡然浮現一個身服絳紫、手捧鎏金雙魚台的陌生女子,曹丕大感驚訝,頓時思道,“她究竟是神是鬼?”魏文帝雖編纂過談鬼說妖的《列異傳》,但本人從不信鬼神之說,如今突起此念,實因這女子的出現太不合情理。
    王凡凡不想二人見麵竟是在對方將死之際,心中真是悲喜交織,“我是一個來自一千百八年之後的人。”曹丕頃刻間便知她腦中所想,王凡凡又道,你我相見乃因緣所至,具體緣由我不清楚,也不想細究。
    曹丕原本昏暗的雙眼忽而變得灼灼,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你所在的時代是如何情形?是否變得更好?”王凡凡思道,不愧是寫下“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亦無不掘之墓”的先鋒皇帝,心中關心的是天下人的天下,而非曹家的天下。她肺腑間不由湧動陣陣豪情,“我們已經踏入了一個全新的時代……”
    曹丕頻頻點頭,薄薄的雙唇弧開一個笑容,沉吟片刻後又問了一個古今君王都想問的問題,“不知後世如何評說我輩?”王凡凡又好笑又想哭,不由吐槽道,你知道你專業背鍋1800年麼?一首杜撰的《七步詩》和一個關於洛神的野史傳說已足夠把你黑成一塊碳,除了學術界對你評價尚算中肯外,你的民間形象簡直能止小兒夜哭。不過,“三曹”在文壇上的成就名聲卻是不容爭議、世人皆知的;能做到一門三文豪,也隻有後世的“三蘇”能和你們並肩。
    王凡凡發自肺腑地稱讚起“三曹七子”所代表的建安風骨;曹丕不由微感得意,心道果然隻有文章可不假良史之辭、不托權位之勢,而聲名自傳於後世;我做皇帝免不了遭人非議,做文人卻是不賴;不過-----你說的七步詩和洛神野史是什麼?
    王凡凡不想讓他被這種無聊的事情困擾,卻也沒辦法搪塞過去,因為他們二人之間交流並非通過語言,而是依靠思維、記憶的同步;剛剛的吐槽念頭雖是悠忽而過,曹丕卻仍然感知到了。王凡凡隻得解釋,“七步詩全文為‘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這是《世說新語》……”
    “這個故事流傳很廣,不過你也不用太當真,民間故事本來就隻重獵奇和趣味而輕視真實性,故事角色也往往好壞分明,可人性本是複雜多麵的;”王凡凡感歎,“文化決定眼界,很多時候民眾隻看到自己想看到的,隻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很多所謂的‘公知’就利用這個規律來引導人心、煽動民意。”
    魏文帝搖頭苦笑,文治二字本就不易,而且,你所說的學術界也未必有幾人能完全拋開政治目的和個人成見來評價我。
    王凡凡感覺到曹丕心中某種激烈的情緒如山雨欲來,魏文帝果然憤慨痛心道,誰料一篇《洛神賦》,竟讓世人誣辱我子建至此!子建雖性情政見皆與我頗為不合,但卻是憂思天下、德修才備之人,若他隻是這般輕浮浪蕩,我又何須防他至此!
    王凡凡不由感慨這對兄弟外人真是看不懂,曹丕即位後處處壓製曹植,曹植再三上表陳情他理都不理,按理曹植必心懷怨恨,可等他哥過世他又悲痛欲絕,那篇《文帝誄》真是字字滴血……
    曹丕忽然道,“我駕崩後子建會為我悲傷麼?你將《文帝誄》背來我聽聽,”複又自嘲,“我應該是唯一一個聽過自己誄文的皇帝了。”
    王凡凡見他氣息衰微、形容如縞,不由得肝腸節節摧斷,隻忍痛道,“我隻記得一點啊,文言文太難了嘛。‘惟黃初七年五月七日,大行皇帝崩……承問荒忽,惛懵哽咽,袖鋒抽刃,歎自僵斃,追慕三良,甘心同穴。感惟南風,惟以鬱滯,終於偕沒,指景自誓,考諸、考諸……’後麵我不記得了,總之就是讚歎你的魏巍聖德之類。”
    曹丕聽得很滿意,心想子健果然有踔絕之能;察覺王凡凡內心悲傷不已,又溫和道,“你哭什麼?”他雖麵色灰敗,五官仍不失挺秀英朗,一身君王氣度足以秒殺各種霸道總裁,王凡凡又哭又笑地,“因為你是我的洛神啊。”曹丕不知作何反應,“我是男子。”
    “在我們的時代不止有女神也有男神,”王凡凡不管他能不能聽懂,“你為什麼不能是我的洛神?”
    曹丕想了想,問王凡凡,“你非尋常女子,頗有郭女王之風,恐怕還要遠勝於她,請問你如何評看《洛神賦》?”
    王凡凡肅然道,“學術界大多認為他是托辭神女以寄心君王,我卻覺得不止如此;人生苦短,縱秉燭夜遊也猶感不足,既不願虛度光陰,又不知何處著力,心中願景和抱負落到筆下是建功立業、流惠萬民,可真正來講也隻隱隱有個方向和輪廓,因為它本就像洛神一樣永遠可望而不可即啊!”
    “像我們這樣的人生來心裏就有個空洞,隻能傾盡一生去填補它,卻永遠沒有填滿的一日。”曹丕和王凡凡一齊想。
    王凡凡又想起自從自己報考村官開始就走上一條孤獨的路,家裏人都勸,女孩子想從政太難了,何況這項政策並不成熟,隻怕白耽誤幾年青春仍進不了編製內,就算能當上公務員也隻是第一步,官場的複雜詭譎是你小丫頭片子能想象的,什麼抱負都是笑話、空話!不如找個愛你疼你的男人早點結婚。外人也暗地裏酸,想捧金飯碗哪有那麼容易,不過將來真混上去有錢有權有麵兒,可就享福咯!
    曹丕感覺生命的漏刻正一點點流盡,神思也逐漸渙散,但他聽見了一個與自己相似的靈魂的哀歎,勉力集中精神安慰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王凡凡隻覺自己也要死上一回了,再難掩心中悲痛,放聲大哭起來。曹丕聚起最後一點靈識,“你對《洛神賦》的解讀竟和我不差分毫,或許我們本是同一個靈魂卻散落在不同的時代;如你所言,我願意做你的洛神,你,可願意做我的洛神?”“自然願意。”
    “那,從我的詩中選一首你最喜歡的為我送行吧。”這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後一絲念頭,隨後,這個矛盾又憂傷的靈魂就煙一般徹底消散了。
    “我最喜歡是《黎陽作》,那是我第一次讀你的詩,從詩裏我看到了你心中匡濟天下的理想,”王凡凡知道他聽不見,依然大聲而清晰地念道,“朝發鄴城,夕宿韓陵。霖雨載塗,輿人困窮……”
    雙魚鎏金台的光芒消失了,於兒神的畫像也恢複原樣,牆角的秒鍾才往前走了一步,
    江子岸和張非離突然看到王凡凡開始流淚,她的嗓音雖夾雜著抽泣,卻字字鏗鏘,“……載主而征,救民塗炭。彼此一時,惟天所讚。我獨何人,能不靜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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