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騰完了吃飽喝足的謝涼向後一仰，直挺挺地倒在床上。
    Derek不耐煩地從口袋裏摸出白手帕，胡亂地在謝涼的嘴唇上擦拭著。
    “嘴唇要被你擦掉了！”謝涼掙紮著。
    Derek噗嗤一笑，收回了手，好歹恢複了點情緒。
    “不要躺著，剛吃飽就躺下會胃下垂的。”
    謝涼把玩著煙杆，沒理他。
    “對了，你的父親不是說沒錢買貨物麼？”Derek隻好陪他躺下，問了一個自己很早就想問的問題。
    謝涼家並不窮，傭人還是請得起的，那麼一個傭人的租金會比貨物貴多少？雖然Derek從不過問父親的生意。
    “嗯……”謝涼的聲音像被堵了，晦澀而生硬。我是次子。
    而且是妓女的孩子。
    位於藍色天空的黑色日輪驟然縮緊。傳統的指腹為婚。隻是家道敗落了，淪為煙花女子。
    「始亂終棄，你也不怕貽笑大方？」
    那個擁有絕美姿色的女子的母親，拉扯著女兒凝脂般的手臂，衝著已有家室的男人，像街頭的潑狗一樣吠叫。
    手臂由於抓扯的力度太重，已經留下了鈍紅色的指痕。
    「一個妓女……娶了才會貽笑大方吧！」
    忙於處理船幫事務的男人揮手像趕蒼蠅一樣不耐煩，不經意地抬頭，卻被女子的美麗奪了魂魄。
    唇紅齒白，肌膚勝雪，眼角如同青鸞丹鳳展翅欲飛，眉毛如同文人騷客非輕非重地一掃。雖身著厚實的長襖裙，但底下風姿不難猜出是娉婷動人。
    次月完婚。今為汝妾，不求舉案齊眉、榮華富貴，隻求與君共患難。
    小腹微微隆起。
    「你去英國吧。」
    女人的鳳眼驀然放大。
    「去英國結識些人，拉點客人。好比在這待著……」
    後麵的話聽不下去。
    是啊，他是未來船幫的首領，而她隻是曾被個千人騎的低賤的妓女。
    她順從傳統，順從三從四德，順從丈夫。即使他要了她的命，她也不會眨一下眼睛。
    那個時候女子的命運，就是如此。負在她身上的苦難，也是算輕的了。
    「你是……」
    陌生的船上陌生的人群裏，有一張似曾相識的臉。眼如彎月，通如明鏡，純粹的男子綻放笑意。
    原是故人。
    在他的幫助下，即使在陌生的國度也能找到一席容身之所。
    這是這個苦難女子此生最大的幸運。
    「他是英國一個商人的兒子，跟著父親經商，與一個漢族女子相戀。漢族女子的父親堅決反對他們的戀情，他就帶了她跑到了英國，可惜的是他再也無法到中國經商了……」
    「這是何故？」
    「……不提也罷。」
    雖然是不同國家不同文化積澱的人，憑著相濡以沫十幾載的感情，竟也能懂對方的語言了。
    「你懷孕了？」
    女主人問她。
    「啊……我生育完恢複好了身體能不能在您這裏幹活？我不能白吃白住……我很能幹的，真的……」
    女主人看著她纖細的身材，想說什麼，迎上她的目光。
    渴望、不安、惶恐、焦慮。
    這個美麗的女子竟有著不應該在她這個年紀應該出現的滄桑，浮現在她眼中的是痛苦的藤蔓。
    她不知道故鄉是如何的動亂，她隻知道，每個國家都有它的苦衷。卻沒人預測到，料想到，那個古老的國家會經受如何的灼燒鍛烤。
    「好罷。」
    惺惺相惜而已。
    謝涼出生後，這異國夫妻也甚是喜歡，甚至輪流來幫她照顧。
    有了英國人和中國人，小孩子學說話一時候就有兩門語言。
    少年時期，他的母親就得了肺病，久治不愈而死。他漸漸長大，眼中卻持久地泛著冷意。主人問他。
    「你要回到故鄉嗎？」
    「哪裏？」
    少年的發絲被微腥的海風拂起，像插在港口的英國國旗一樣舞動。
    「回去罷。」
    少年低頭，手指摩挲著懷中的棕紅色木盒子。盒子上麵有一張小小的紙，是他的地址。
    母親在最後一刻，用最後的力氣寫下了那個地址。
    即使隨時會斷氣，她的字還是那麼娟秀，正如她人。
    英國的天空經常灰蒙，缺乏長久的光照，把他的皮膚養得更加白皙。
    當他站在父親麵前時，若不是他和母親一樣都有如鳳翅即將拍起騰飛的眼，男人是認不出他來的。
    「爸。」
    少年抱著那個木盒子，低頭狀若羞澀，清脆地喊著。眼中是滿滿的敵意。
    而他同父異母，未曾謀麵的兄長，梳著辮子。也好奇地看他滿頭的烏絲，不受捆綁裁剪，隨意地垂下。
    他後一步，就拒絕了摻和家族商業，毫不猶豫地把自己本可以爭取的家產讓給了兄長。
    「我會少出去的，我這個樣子，也出不去多遠。」
    每個人都顧忌他。
    然他的話說在男人的心坎上了。
    「你母親呢？」
    「在這。」
    少年跪下，捧起了那個棕紅色的木盒子。
    他跪的樣子很好看，兄弟們都意味不明地多看了他幾眼。
    男人隻供他衣食住行，要錢是不會給的，當然他也不會要。
    可是他還是墮落了，在無盡的鴉片的媚香中沉淪。
    男人不會給他錢。
    他用的是英國商人賄賂父親的那些。
    他知道，這個時代，人是活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