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累了。他靜靜地躺在床上，一邊感受著周圍看護他的人沉穩的呼吸，一邊止不住的這樣想著。
    昨天他又出現心衰的現象，心髒像是快要壞掉的鍾表一樣，突然之間就不動了。他以為自己已經不行了，他的兒女也以為他要不行了，那些答應要好好救他的醫生也都以為他沒希望了。
    可就在氧氣要被拔下來的時候，他又活了過來。
    所有人都說這是個奇跡，但奇跡能有幾次？他很清楚，自己已經不行了，畢竟他已經老了，不再是當年那個什麼都能做到，風華正茂的將軍了。現在的他隻能靠氧氣機延續僅剩的那點生命，明天，對於他來說是在一次次的昏迷後的又一次回到人世。
    可是當年呢？當年他可不是這樣的。當年的他還是個毛頭小子，還不懂什麼叫生死，還以為那是村口拉洋片的那些英雄好漢，才子佳人才會演的戲碼。
    後來，日本兵到了他們那兒，他就懂了。他親眼看到，日本人槍斃那些抓走的壯丁，那裏，有他的哥哥，還有他的父親；也親眼看到，有個日本軍官悄悄地給鄰居家那個還沒滿月的小孩塞奶粉。後來在馬背上，在戰場上，他總會忍不住的想，這些殺人不眨眼的侵略者到底還有沒有人性，可回答他的除了一聲又一聲的炮聲外，再沒有其他。
    再後來，他跑去當兵，國軍當過，共軍也當過。他見過那些比他功勞大得多的悍將，也見過那些沒他有膽子的兵。可是無論是什麼樣的人，好與不好，一聲槍響，人還沒看到，血就濺了出來，飛到他臉上，熱乎乎的，卻涼了他的心。
    再再後來，他成了將軍，肩上扛上了軍功章，回到鄉裏的時候前呼後擁的都是人，不光如此，以為自己一輩子光棍的他還討了個如花似玉的漂亮老婆，直到現在，他還能記得老婆結婚時那笑得像桃花的臉。過了不到兩年就有了三個白白胖胖的孩子。那個時候，他天天下了班回家，老婆孩子熱炕頭，他覺得那就是他想要的，他也覺得那就是他戎馬多年應得的。
    但有句俗話說得好，人哪有不下馬的時候。他三十五歲那年，老婆就去了，之後他又經曆了太多太多酸甜苦辣，一個人把三個孩子拉扯大，又看著兒子生孫子，孫子再生重孫子。到了最後，他都沒辦法再記清哪個是哪個生的了。
    可是日子久了，人心就變了。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從一個耿直的漢子，變成一個世故的男人；他眼睜睜看著孩子從一塊糖掰幾半兒也要分著吃到為了他的錢而吵得臉紅脖子粗；他眼睜睜看著當年那些並過肩共過死的戰友變得可以為了各種各樣的理由做各種各樣的事。他累了，太累了。
    想到這裏，他就有些想哭，想要揩揩淚，手卻說什麼也抬不起來。他又想找個人說說話，可當他費力地看了看周圍，卻發現除了他以外，隻剩下那個看護他的護工，而且睡得比豬還死。他暗自歎了口氣，他都已經這樣了，還有誰願意聽他說話呢？他的那個主治醫師倒是個好小子，無論他說什麼都有耐心聽完，可眼下人家不在。於是他闔上雙眼，準備休息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