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沈筠第八次在這條小巷口被楊燁帶著一群混混圍住，不等楊燁開口，他自己就老實交代道：“今天我身上可真沒錢。”
    為首那個男生人高馬大，不過十五的年紀，身高已經超過一米八五，已經是深秋時節還一身短打，麥色胳膊上一堆亂七八糟的紋身，耳朵上帶著兩隻不同款的耳釘，看著不倫不類，長得倒是不難看，做的事情卻實在招人煩。聽沈筠這麼說，他翹起嘴角，嘲諷地說：“你說沒有就沒有了？凡事要講證據，沒證據怎麼服人？是不是弟兄們？”
    嘍羅們跟著大哥混，此刻紛紛叫好。
    “上次你小子也說沒錢，後來不就搜出五十塊？”一個染彩虹頭的非主流男生叫囂。
    “就是！大哥你別和他廢話，趕緊搜身吧！”
    楊燁唇角浮現出一絲滿意的笑，傲慢地別過頭望向沈筠：“聽見沒？眾望所歸啊，弟兄們都要求搜身呢。沈筠，配合一下吧。”
    沈筠聳聳肩，麵不改色地把書包遞給邊上一個混混，然後兩手平舉：“要搜就快點，我還趕著回家呢。”
    楊燁就愛和他過不去，聞言，一挑眉毛：“喲？趕著回家？那老子今天就偏不放你早點回去。你說說你早點回家幹嘛？上趕著被你那後爹拿拖鞋打屁股嗎？”
    沈筠他媽和他親爹生下他後，不知道當年因為什麼，兩人分開了，這麼多年愣是沒回來見沈筠一麵，不過撫養費倒是堅持在給，每個月給得還不少，完全超過班上同學的平均生活水平，如果不是他後爹天天酗酒工作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還要拿他的撫養費亂花的話，他現在的日子絕對過得好得多，至少不至於每天中午隻買兩個饅頭啃。他在班上表現並不出眾，也沒什麼玩得很近的哥們，可以說是默默無聞，這種事情更沒主動和任何同學提起過，也不知道楊燁怎麼打聽來的。好在他不是那種自尊心很強脾氣很烈的人，被楊燁這麼一挑釁，隻是皺了皺眉，並沒顯得多憤恨多受傷：“搜完沒有？”
    楊燁的手翻遍了他的上衣口袋，這會兒正在他褲兜裏摸來摸去，一聽他問，手上很不老實地在他大腿上掐了一把：“慢慢等著吧啊，你小子不老實，上次藏了錢還撒謊，這次我可要摸個仔細。”
    沈筠任由這雙手摸，兩眼發直盯著地麵，不知在想些什麼，看起來不是很害怕的樣子。楊燁有點不爽，沈筠表現出不害怕意味著他的存在感降低了，看來手段必須升級一下。他垂下頭壞笑，手上猛地一發力，沈筠猝不及防，褲子就這麼給他拽下來了。
    周邊小弟們一愣，隨後哄堂大笑，笑得一個比一個賣力。楊燁幹完損事直起腰版，饒有興味地看著沈筠，視線無意識地在那兩條修長細瘦的腿上流連了好半天。
    已經深秋，沈筠外麵穿校服長褲，裏麵還穿了條秋褲，所以情況還不算太狼狽，至少內褲沒給扒下來。頂著侮辱性的目光，他若無其事地把被拽下來一點的秋褲整理回去，然後彎腰提起褲子，一係列動作做完，臉都沒帶紅一下。
    “黃色的小內內哦——”彩虹頭噓他。
    “我以為丫會穿粉紅蕾絲內內呢！”
    “怎麼不是絲襪？！黑絲！”
    “黑絲你媽！套頭上搶銀行啊！”
    沈筠這個反應，楊燁麵子上有點掛不住了，他惡狠狠湊上去，抓住沈筠的衣領。沈筠比他矮一個頭，被這麼一扯腳有點離開地麵的趨勢，他眯了眯眼睛，白淨的臉上泛著些許厭惡：“你要打就打，別整這些有的沒的威脅。”
    “喲，不怕打哈？”楊燁怒目圓睜，另一隻手已經握成拳頭。
    沈筠冷笑：“你以為我沒挨過打？”
    二人對視片刻，楊燁不知哪根筋又搭錯了，居然就這麼放開了沈筠，然後對著嘍囉們揮揮手：“走了走了。”
    一幫混混傻了眼。“咱不玩他了？”一個黃毛問。
    楊燁不耐煩地回過頭給他一記眼刀：“玩個屁！走了！”
    沈筠理了理衣服，撿起書包，頭都沒回繼續往前走。楊燁看他不爽不是一兩天了，他自己都搞不明白是怎麼惹著了這尊黑麵神，三天兩頭給自己下絆子。
    他們這邊是老城區，差不多在整座城市邊緣地帶，不比繁華的市中心，上學放學都得穿巷子，難免就遇上這種事。沈筠看著自己爭執中沾上的泥灰歎了口氣，回去又得挨罵了。
    七點左右沈筠才到家，酒鬼後爹還沒回來，媽媽正在廚房做飯，弟弟在臥室。沈筠鬆了口氣，趕緊找身幹淨衣服換上。偷摸著洗完衣服，剛準備拿去晾，就在門口碰見喝得醉醺醺的後爹了。
    沈筠的後爹大名叫張庭凇，脾氣相當臭，對自己親兒子都沒個好臉色，何談不是親生的，喝多了隨便找個理由就打，拿衣架，拿鞋底，拿鍋鏟，拿杯子，拿雨傘……反正手邊上有什麼就拿什麼打。沈筠對上張庭凇燒得發紅的眼睛，心道不妙，趕緊偏頭，一隻皮鞋順著臉頰擦過去，打飛茶幾上兩個玻璃杯，稀裏嘩啦碎了一地。
    沈筠這一躲，事情就升級了，張庭凇丟掉另一隻皮鞋，不知道是不是和楊燁約好了，也抓著沈筠衣領，隻是遠遠不如楊燁那麼手下留情，扣子瞬間就崩飛兩個：“你躲什麼躲？！”
    沈筠心說我不躲就傻逼了，但現在看來躲了下場也好不到哪去，這種時候解釋是做無用功，他索性垂下眼睫，做出低眉順眼的乖巧模樣，抿著嘴一言不發。
    這時沈筠媽媽端著一盤炒肉絲出來了，見此情景不禁眉頭一皺。她現在已經不比從前，光滑的眼角已經布滿細紋，細膩的皮膚長出了一塊塊深淺不一的褐斑，背也比以前彎了些，但眉宇間依稀可辨當年的美貌，畢竟在夜生活場所混過，姿容底子不會差到哪兒。柳葉細眉仍在，一對桃花眼雖然失了昔日的多情嫵媚，但好歹眼型擺在那，乍一眼望去，在她這個年齡段的女人裏還是非常出挑的。沈筠對這個名叫沈汐的女人一點也不了解，他隻知道自己應該叫她媽媽，知道這個媽媽並不特別喜歡自己，知道她更偏愛有先天性哮喘的弟弟。童年時期的沈筠為了博得她的寵愛，乖得不行，家裏大事小事總想著上去搭把手，平時學習也努力得很，就盼著一張滿分試卷能換回她一個讚賞鼓勵的笑。但她每次都冷冷的，不鹹不淡地點點頭，“嗯”一聲，就接著去忙家務，或是照顧弟弟，或是清掃張庭凇吐得一片狼藉的地板，當他不存在一般。張庭凇撒酒瘋拿拳腳往沈筠身上招呼時，她也隻是看著，不阻攔也不火上澆油，似乎與她無關，最多也就皺一皺眉頭，像現在一樣。
    肉絲和青菜被端上桌，香氣在這間老舊的出租屋裏悠悠散開。沈汐擺好碗筷，輕聲道：“吃飯了。”
    於是事情以沈筠臉上多出來的兩個巴掌印兒告終。他兩頰紅腫，不聲不響地扒著飯，看不出臉上什麼表情。比他小兩歲的張翰也是一臉戰戰兢兢，絲毫不敢多嘴。
    半夜，沈筠起身上廁所，看到陽台上有個人影。他躡手躡腳走過去，自以為一點聲音沒有，卻還是給發現了。沈汐後腦勺也像長了眼睛，在他走到陽台門口時剛好轉過頭，一對黑沉沉的眸子定定地望著他。
    被她這麼盯著，又是大晚上的，沈筠不太自在。沈汐倒是從容，不緊不慢地和沈筠擦身而過往自己房間走，一句話沒說。
    沈筠被晾在陽台門口。他看著沈汐推開臥房門，沒入黑暗中，然後哢噠一聲，門落了鎖。
    胸口有些東西翻湧著，心髒怦怦跳得飛快，沈筠不得不狠狠捏著拳頭迫使自己平靜下來。剛剛有句話，有個他納悶了很多年的問題，差點就要衝口而出了。
    不過就算問出來，也許也不會有什麼回答，她一定還是像現在這樣，一把鎖一扇門，沉默而冷漠地將他和她的世界隔絕開來。這麼多年了，一直是這樣。
    再愣在陽台口就是自討沒趣了。沈筠深吸口氣，慢慢放鬆拳頭，然後回房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