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樂在來生最後那一回眸中真的聽見了來生對他說了一句話，她說：“來樂，我如了你們的願，早死早投胎。”
    來樂一直不明白他為什麼會覺得來生說了這麼一句話，因為他當時明明隻來得及看見來生對他投來詭異的一笑，明明隔得那麼遠，而且當時的場麵那麼混亂，聲音那麼嘈雜，再說，來生是個傻子，生為傻子的來生怎麼會說出那麼令他心怵的話？怎麼能將他們——他和他的父母的心思看得那麼透徹，簡直就透徹得讓人心裏發怵？他怎麼就能那麼清晰地聽見那麼莫名其妙的一句話呢？
    交通因此阻塞了，人們紛紛圍了過去。終於有人撥了電話，不多時，交警來了，急救車來了。他們在問著：“有沒有人認識她？”
    有人指著瑟瑟發抖的來樂說：“那個孩子好像是跟她一起的。”
    看著那急救車上豔紅的紅十字，來樂終於從震驚和恐慌中看到了一絲希望。他跌跌撞撞地奔過去，抓住其中一個白衣天使的衣袖，一字一句地哀求：“求求你們，救救我姐姐。”
    來樂是真的害怕了，這個少年終於意識到，在生命麵前，所有的一切都不值得計較。因此，他是真心地哀求他們，哀求他們能夠救救來生，他甚至想，就算要折他的壽，他也願意。
    再說來生。她在身體倒下的那一瞬間，腦子似乎被一道光生生劈了開了，所有的混沌、迷茫紛紛散去。她覺得腦子前所未有的清明。那一瞬間，她想明白了很多事情，譬如江楓的那個未完成的承諾——江楓在承諾之時也許根本也沒有想過去履行，他那時，隻是單純地想要擺脫她這個負擔，隨口說來哄哄她的。隻有她傻，才當了真，而且在他兩年未兌現的情況下還依然傻傻地相信地，執拗地等待著。但是，她又不能怪他。他當年被奶奶以小利誘之，陪伴了她七八年，也盡夠了。對他這樣一個外人，一個年歲極小尚未定性的外人，也算是仁至義盡。
    譬如她的父母。在當年，她還是個伶俐的小姑娘時，他們尚且可以為了要生一個男孩兒毫不猶豫地選擇拋棄她，那麼在她變成小傻子後，能對她保留一份責任心也算是非常難得了。她當然不能奢望他們像奶奶一樣對她好，當然不能奢望他們在她丟盡了他們臉麵之後還能夠喜愛她。母親對她的那句謾罵，在她還是小傻子的時候，不是很懂，可眼下都異常清晰地印入她的腦海——她的母親，是真的希望她早點離開這個世界。但她竟然也不怨她，因為她隱隱知道母親的心思，知道不僅僅是因為她丟了他們的麵子，也不僅僅是因為她是他們的負擔，還有那麼一丁點兒是替她在考慮的——那就是，她也擔心他們百年以後，沒有人來照顧她。
    譬如弟弟來樂。這個少年，他別別扭扭地拉了她到這熙熙攘攘的繁華街道，存的心思是什麼？她想到這裏，便回過頭衝那個正追著她來的，大聲喊著她回去的少年笑了一下——
    罷了，既然成了所有人的負擔，不如就如了他們的願，就這樣，歸去。
    在身子接觸到地麵的瞬間，來生覺得自己好像生生地從地上那具身體裏飄了出去。她輕飄飄地如同一片雲，飄啊飄啊，到了一處雲霧繚繞，有隱隱青山，淙淙流水的仙境。這時，一位老太太飄到她麵前，慈眉善目，仙風道骨。那眉目似乎熟悉，細看又覺得陌生。那老太太見了她，笑意吟吟：“來生，你來了。”
    “奶奶！”這老太太明明是奶奶的臉，卻又似乎比印象中的奶奶更好看。但來生就是確定，她就是疼愛她的奶奶。終於見到奶奶了，她突然覺得，其實這樣也很好，人不能去強求別人喜愛自己，因為強求也是強求不來的，那就呆在喜愛自己的人身邊。
    可是，奶奶衝她笑了笑，那笑容越來越透明，漸漸地連身子也透明了，最終，隨風散去。來生想要去抓住點什麼，可是腳下似有什麼生生將她定在原地，動彈不得，隻得看著奶奶消逝於眼前，就如同那年她眼睜睜看著奶奶死在自己的懷裏。時空易轉，有些事情依然無能為力。
    “來生——”一個渾厚飽滿的聲音從虛無縹緲處傳來，來生來不及反應，那人又喚：“來生——”
    來生四顧，周圍依然雲霧茫茫，青山隱隱流水迢迢，恍若仙境，卻唯一看不到人影。她不由驚道：“你是誰？你在哪兒？”
    “人間匆匆十八載，來生，你可有什麼遺憾？”那道聲音問。
    遺憾？
    來生怔了怔。她這一世混沌未明，不通世事，一心想成全那些把她當作負擔的人，根本不知遺憾為何物。可是，偏偏讓她在成為一抹離魂的時候，恍若混沌初開，清明一片。現在又被人這樣單單提出來問起，細細一想，便也覺得她竟然也有許多未了的心願。如若可以，她要成為一個聰明伶俐的姑娘，體會一下正常人的人生；她要問問她的父母，當初為何要拋棄她，為何生下她卻不能像愛護弟弟一樣愛護她？她想要問問來樂，到了最後，為什麼又放棄了原來的計劃？她想要，見一見江楓，問一問他為何不曾履行他的承諾，難道那麼些年的相伴，他果真隻把她當作負擔甩掉了麼？
    她正發怔，那人的聲音便又響了起來：“既如此，來生，本座便給你一次重生的機會吧！”
    來生隻覺得原本定在原處的身子又如同一片雲一樣輕飄起來。她飄飄蕩蕩，周遭明明滅滅，不知何時能夠停下來，亦不知何處是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