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樂帶著來生，下了樓，出了小區，到了街上。
    這是來生進城兩年來，第一次離開家。平日裏在陽台上早已看熟的車水馬龍人來人往，這時讓她無所適從。幸好有來樂一路牽著她——來生慶幸地想著。
    “楓，在，哪裏？”來生小心翼翼地問。
    “你跟著我就對了，跟緊些，可別弄丟了。”來樂說。他的目標是隔著兩條街道的汽車西站，那裏有車直達鄉下。他想好了，先帶她去找江楓，算是圓一個她一直以來的夢想，然後把她弄到離鄉下家裏不遠的福利院去。他可以拜托江楓平時多去看顧她——以江楓和她的情分，必然會答應的——那年他像母牛護犢似地護她，這點事情應該能為她做的吧？即使江楓不願意，也沒有關係，鄉下，壞人應該比城裏少些吧？至於父母親那裏，他並不認為有什麼問題——以目前這種狀況，父母親大約也隻是因著責任才沒有把來生送走。現在他幫著他們做下了這個決定，他們應該是會鬆一口氣，頂多也就讓他們責備兩句罷了。
    少年人打的算盤就是這樣奇怪，或者也可以說還是保留了一分善良的，畢竟是他的姐姐，他不喜歡她，也不代表他希望她出事。可是，他竟然也沒有想一想，自己和來生是血親，有著剪不斷的血脈，尚且嫌厭來生是個負擔，憑什麼那麼相信江楓一個外人會對來生不離不棄？
    來生於是不再說話。過了片刻，終於還是忍不住低聲道：“比我看到的人更多。”她想著現在是去見江楓，心裏既緊張又興奮。
    來樂看了看她，問：“姐，你平時在陽台上都看些什麼呀？”這個問題困惑了他許久，剛開始也問過，可是來生根本就像沒有聽到一樣。
    “看楓。”這一次，大約是心情好，來生如實答道。
    來樂皺了皺眉，心中十分不屑，直覺搖頭歎息：“真是個傻子！”且不說她能不能在十層高的陽台上看清江楓這個特定的人，就算她目光澄澈，視力好，可她又怎麼確定江楓是走路來的，有那個實體讓她去看？
    可他沒有說出口，他想這大約是最後一次跟她說話了，他便也沒話找話地接口：“既然看了，你為什麼開門那麼積極？”
    “怕他坐車來，沒看到。”
    來生的答案讓來樂汗顏。他很快就理清了來生的意思，她坐在陽台上日看夜看，就是想有朝一日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到那個曾經對她許諾過的身影，然而，她又想到如果那人是坐車來的，她便不可能看得到他的身影，於是對每一個門鈴都表現出莫大的興趣，為的不過是早一點見到那人。理清了意思的來樂細細地看了一眼身側的來生，她依舊一臉安靜，帶著一抹淺淺的笑意。她真的是傻子麼？一個傻子真的會有這樣縝密的思維麼？然後，他同時又有些心軟了，她不過是想早一點見到那人她一直在等的人，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罪孽，他真的就要這樣丟棄她了麼？
    “疼，來樂！”
    來生的驚呼讓正在矛盾掙紮的來樂驚醒了過來——不，不，隻要沒有來生，家便重新安靜溫馨，父母親會重新展顏，他也會重新獲得快樂！
    人永遠都是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的，對於別人的惻隱往往都是建立在不影響自身利益的基礎之上的。這個小小的少年，剛剛湧現的惻隱之心，在仔細衡量了利弊之後，又堅定地拉著來生繼續穿梭於人群之中，朝著目的地進軍。
    十字路口，紅綠燈。來生一心趕路的腳步被阻，生生撞在了來樂身上。她見來樂停下的腳步，以為他不想帶她去找江楓了，顧不得疼，急急地拉著來樂的衣擺：“走吧！”
    來樂心裏一路糾結，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現下再看到來生無知無識的樣子，就更是窩火，秀氣的眉一蹙，也沒個好聲氣地隨手指了指對麵的交通指示燈：“紅燈，停；綠燈，行！”
    來生不懂這些，來樂說的話她根本就沒聽懂。她隻知道來樂反悔了，不願意帶她去找江楓了。眼見著拉也拉不動來樂，她心急如焚。她雖然一向沉默寡言，盡量淡化自己的存在感，可是她有著作為一個傻子所特有的個性——執拗。來樂要反悔，她拿他沒有辦法，可她不能半途而廢！因此，她不管不顧地朝前衝去。
    “吱——”地一聲刺耳的聲音，一輛車幾乎擦著來生的身體停了下來，與此同時傳來了來樂急切地聲音：“姐！”
    “找死啊！”開車的人謾罵聲響起。
    來樂反射性地急急跑過來，拽著渾身僵硬發抖的來生往回走，一麵走一麵向車主道：“對不起，對不起！”
    姐弟倆退了回來，稍稍受阻的交通恢複如常。
    看著這對姐弟退回來，一同等紅綠燈的行人直到此時才覺得一顆受驚的心落到了實處，紛紛感歎——
    “好險啊！”
    “姑娘，走路不要那麼著急，什麼事比得過命重要呢？”
    來生瑟瑟發抖的身子始終沒停止顫抖，然而路人的感慨規勸還是有一些傳到了她耳裏，也讓她記到了心上。
    來樂也隻覺得一顆心撲騰撲騰跳得厲害，就在剛剛，就在剛剛，差一點，就差一點，就真的見不到來生了。可他怎麼覺得那麼那麼害怕呢？如果來生沒有了，如果來生沒有了，他該怎麼辦？那一瞬間，閃過他腦海的，竟然是來生一直以來的沉默，隱忍，無辜的臉。她知道他們不喜歡她，可她沒有辦法，但她努力過，她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努力分擔家務。可是他們呢？他們做了什麼？他們連努力也不曾做過，就直接厭棄她。她成了傻子，本來就不是她的錯，為什麼要讓她為不是她造成的錯誤承擔後果？她隻是個傻子而已，她並沒有傷害誰。
    來樂生平第一次這樣地鄙視自己，他緊緊地攥著來生的手，仿佛怕一不小心，她便從他的指縫裏溜走了一般。他沉聲說：“姐，咱們不去了，回去！”
    來生仿佛沒有聽懂他的話，瞪著那雙澄澈的眸子望著他，一臉的茫然。來樂隻好大聲重複：“姐，咱們不去了，咱們回家！”
    這一次，來生聽懂了，她“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來樂被他突如其來的哭聲嚇懵了，他呆呆地站在原處，不知所措。然而，接下來來生的動作讓他更是驚了一跳——她猛地用力掙開他，瘋了一樣地朝馬路中央衝去。
    來樂終於反應過來，急了，衝著他大吼：“姐，姐，快回來，回來！”
    可是，來生像是沒有聽到一樣往前衝，手裏竟然還不望拖著那隻箱子。幸好綠燈了，車停了，人們開始過馬路。來樂飛快地朝來生奔去，然而，來生的速度太快了，他從來不知道，她可以有這樣快的速度。他隻得邊跑邊喊：“姐，姐，等等，等等我！”
    來生很快衝到了路的另外一邊，很快又衝到了另一條車如流水的路。來樂心裏有一種不詳的預感，他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他大吼著：“來生，來生，站著別動！”
    “滴——”
    “吱——”
    “砰——”
    清晰的三聲。
    他異常清晰地看到來生的身子向一旁倒去，他甚至還看到來生回過頭來衝他笑了一笑，那笑是那麼詭異。
    來樂幾乎要站立不住，小小的少年，渾身發抖，他不敢往前走一步，也不能往後退一步，他隻是呆呆地盯著來生倒在地上的瘦弱的身體以及那僵直的身體下那灘豔色的液體，腦子裏隻有四個字——
    來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