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索命青衣  三一、棋聲花院閉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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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天香出道已經很多年了,掌管這座歸雲莊也已經有很多年了。
    可是,她卻從來就沒遇見過這麼怪的人。
    已經有差不多二十個年頭了吧,他來到歸雲莊所做的一件事,也是唯一的一件事情,就是下棋。
    ——自己跟自己下。
    這二十年來,他一直就躲在歸雲莊的後園裏,就那麼下呀,下呀……仿佛永遠沒有厭煩的時候。
    而且,在下棋的時候,他的手裏總是拿著一本殘破棋譜,一本扉頁有點兒泛黃的棋譜。
    他一個人就那麼坐在老樺樹下的那隻石刻的棋盤上,靜靜的,照著棋譜上的路數下,風雨無阻。
    有時候,從太陽慢慢從東方升起,一直到太陽從西方緩緩落下,有時候,從月亮從柳梢中緩緩升起,一直到太陽又從東方慢慢升起。
    就這樣,一直重複著,重複著……就那卷殘破的棋譜不知道已經演變了多少遍。
    在尚天香看來,那本扉頁已經完全泛黃的棋譜上的那些棋路,他早就已經深深地記憶在心,即使閉著眼睛就可以下了。
    可是,他仍然全神貫注地盯著棋譜,認認真真地按照棋譜所設定的棋路下,仿佛是怕一不小心走錯了一步似的。
    他所有的生命仿佛都已經融入到了這方小小的棋盤之中。
    歸雲莊的人也不去打攪他,來到歸雲莊的人也不去打攪他,沒有人敢打攪他,而他也不願意別人去打攪他。
    自從十五年前,一個實在忍不住好奇的的年輕人突然暴斃了之後,就再也沒有人敢去打攪他了。
    記得那是十五年前的一個夏天。
    夏天的早晨,天空中的濕霧還沒有完全散盡,他一個人已經坐在那座石刻的棋盤前已經照著那卷殘破泛黃的棋譜下了兩局。
    一個剛剛從外地來的年輕人看了看他,仿佛實在是忍不住了,就在他對麵的石凳子上坐了下來,道:“我們下一盤吧。”
    他甚至連頭都沒有抬一下,也沒有說話,仍然按照棋譜上的路數下著棋,一步一步的,非常小心。
    那個年輕人卻毫不客氣地就在他的對麵坐了下來,在他走了一步之後,就毫不猶豫地拿起一顆棋子,放到自認為很得意的地方,然後,一臉驕傲地看著他,道:“該你了。”
    他仍然沒有說話,沒有看他,更沒有去應對,仍然照著那卷殘破的有些泛黃的棋譜慢慢地續著棋子。
    年輕人指著他的棋路突然大叫起來,道:“你怎麼能這麼下棋呢,你看好了,你走的這步棋可是死棋呀。”
    聽到這話,他的身體忽然顫動了一下,就像是不小心碰到了一條毒蛇,又像是不小心被什麼給紮了一下。
    這下,他終於抬頭看了那年輕人一眼,微微地歎了口氣,仿佛是在為那年輕人感到惋惜,又仿佛是在道:“你來歸雲莊本來是找姑娘取樂子的,可為什麼卻偏偏要來找我這個老頭子,還要跟著我攪局呢?在我這一生之中,從未做錯過一件事,更未走錯過一步棋,但是,現在你居然說我走了一步死棋?”
    當時,他並沒有說什麼,甚至沒有什麼意外的舉動,隻是在那年輕人說他走了死棋的時候微微歎了口氣,就接著下他的棋,按照棋譜下棋。
    那年輕人自知沒趣,遍滿腹狐疑地走開了。
    在大約過了一炷香的的工夫之後,那年輕人正抱著一個姑娘喝花酒的時候,忽然像是中了魔法似的,忽然跳起來,使勁地勒著自己的脖子,抓起桌子上的筷子,不停地插自己的手和胸膛,並且大叫道:“我錯了,我錯了……”
    等到他把自己身上插得沒有一處完整的肉的時候,忽然就從歸雲莊那座三層高的花樓上跳了下去,瘸著腿,朝外麵跑去。
    當天黃昏的時候,就有人在歸雲莊外的那條狹長的山穀裏發現了這個年輕人的屍體,全身的肌肉已經零爛不堪,完全沒有了人樣兒,隻有一雙眼睛圓睜著,充滿了恐懼和不安,就像是遇到了來自地域的使者。
    從此以後,大家都知道歸雲莊的後院裏住著一個怪人,再也沒有人敢接近過他,大家全都把他看成了鬼魅的化身。
    尚天香雖然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卻可以確定,這是一個高手。
    在敗於李存孝的劍下的時候,她甚至想過這個人也許可以克製他的絕世劍法。
    有好幾次他都下定決心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都要請動這個人,去對付李存孝。
    但最後她還是放棄了。
    這樣一個腦子裏隻會下棋的人,又怎麼會被輕易說動。
    ——如果時間有能夠打動他的東西,也許在二十年前他剛來的時候,就已經被打動了。
    尚天香理了理額角的那一縷柔柔的青絲,披上一件淡紫色的披肩,走進這座與其說清靜倒不如說詭異的後園。
    每次走進這裏,她都會像個突然闖進別人家的不速之客,惴惴不安的。
    她就那麼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後,也不說話,就那麼默默地站在那裏,看著他將黑子和白子填在空格裏。
    她並不懂弈棋,來這裏也並不是在看他下棋。
    她隻是站在他的身後,默默地觀察著他在這一年四季的變化。
    最後,她還是失望了。
    因為無論她觀察得多麼仔細,無論她一天觀察他多少次,她終於無法看出他究竟又什麼異樣之舉。
    他的臉色總是平平和和的,在四季的陽光裏看起來總是那麼安詳,那麼恬淡,她甚至都沒有見過他皺過一次眉頭。
    即使是在陰天下雨的日子裏,他都會一臉平靜地坐在那塊已經被磨光的石盤上默默地下著棋,並不會因為天氣的惡劣影響到了他下棋,而變得暴躁不堪。
    他的心裏究竟懷著怎麼的想法,他究竟有何目的,為何會有此的毅力和耐性,尚天香始終猜不透。
    他在這座小院子裏,已經下了足足二十年的棋,假如換作平常人的話,恐怕早就已經失去了耐心和新鮮感,可是,他卻沒有。
    當他每次翻開那卷殘破得已經微微泛黃的棋譜兒,坐在那塊被磨得發光泛亮的棋盤前,拿起黑白棋子在上麵縱橫的時候,他的眼睛裏就會放出火一般的熱情,就像是少年初次見到少女的胴體的時候那種驚訝而熱切的眼神。
    當他看著塊班駁的已經長滿了綠色苔蘚的棋盤的時候,就像是看見了遼闊的原野上縱橫交錯的阡陌,就像是看到了硝煙彌漫的戰場。
    此刻,他已經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統領著數百萬將士的大將軍。
    遠方的城池等著他去攻陷,大片的土地等著他去開拓,數以萬億的百姓等著他去解救,他就是拯救世界的神。
    當他把那些看似沒有生命的黑白棋子一顆一顆地填道棋盤方格上的時候,上麵就會立刻幻化出無數的河流和山川,或者是奇峰怪石,或者是荒涼的沙漠,或者是蔥翠的綠洲,或者是開闊的平原。
    這些幻象,在僅有方寸的棋盤上和簡單的棋子之間跳躍,演變,而且,沒有出現過一次重複的情形,沒有出現過一次悲慘的沉淪。
    這麼奇妙的境地,也許隻有他才能夠領悟。
    又一個秋天來臨了,深秋的淒清氣息籠罩著這座後園。
    今天的天氣雖然比平日裏清冷一些,可那個怪人仍然很早就來到了這裏,在那隻冰冷的石凳上坐下來,開始了他每天的工作。
    當他在這張冰冷的石凳上坐下來的時候,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因為他在看著另外一個人。
    這個人比他更早地來到這裏,比他更早地在其中的一隻石凳上坐了下來。
    這是二十年來,從來就不會出現過這樣的的事情,因此,當他看清楚石凳上還坐著一個人的時候,也禁不住驚呆了。
    可是,他很快就恢複了表情,也不說話,依舊坐下來,從懷裏拿出那本扉頁已經有點兒泛黃的棋譜,單手舉到胸前,像平常一樣,開始用右手拈起棋子,開始一顆黑子,一顆白子地下,仿佛根本就沒有看見任何人似的,仿佛眼前的這個人跟他沒有一點兒關係。
    他不說話,來人隻好閉上,就那麼看著他。
    等到一局終了的時候,來人終於還是開口了,道:“我見到了兩個人。”
    那人仍然不說話。
    來人隻好道:“難道你不想知道我見到了誰?”
    他還是沒有說話。
    來人微微地歎了口氣,道:“二十年了,我們已經足足有二十年沒有見麵了,這二十年也許發生了很多事,也許很多東西已經改變了,可是,有一樣東西沒有改變,也從來就不會變的,這樣東西就是,我是您的弟子杜心五,您是我的師傅,咱們的師徒關係一輩子也不會改變的。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庖刀魚鯉已經死了,現在,我就是您唯一的徒兒,我就是您唯一的兒子。剛才,我在一品居見到了庖刀魚鯉,他已經死了,可是,他卻沒有說出劍譜在哪裏,弟子沒有完成師傅交給我的任務,所以,弟子杜心五特來向師父請罪。”
    那人被杜心五叫做“師父”的怪人卻道:“剛剛你說你見到了兩個人,都是誰?”
    這個時候,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掛在頭頂上,猶如君臨天下的帝王,又恢複了它暖融融的本色。
    在暖融融的陽光的籠罩下,園裏的霧氣開始漸漸地散去,而園裏那些的生命仿佛也開始恢複了生機。
    杜心五的臉上卻仍然木木然然的,沒有表情,一張猶如被凍結的臉上仿佛還懷著極大的恐懼。
    此刻,坐在他麵前那塊冰冷的石盤上下棋的老人,仿佛不僅僅是他的師父,還是他心目中的神。
    他們兩人之間的那個棋盤,就像是一張精致的網,網住了外麵那個隔絕的世界,網住了他們兩個人之間那種特殊的情感。
    杜心五道:“一個是魚鯉師弟,一個是李存孝。魚鯉師弟一直不肯承認他拿了師父的劍譜,我本來可以抓了他逼他說出來的,可是,卻被一個人給阻止了,這個人……”
    “師父”卻突然開口道:“來,我們下一盤吧。”
    說完,便從麵前的那隻陶罐裏拈起一顆白子,又換了另外一種口氣,道:“你來得太晚了,這裏已經沒有了你的座位。”
    ——這話是對尚天香說的。
    尚天香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他的身後,正微微笑著,望著這一對奇怪的師徒,然後,微微地歎了口氣,道:“可是,我覺得我來得還是太早了,要不然的話,你可能就會告訴我你到底是誰了?”
    老人雖然已經開口說話了,臉上的表情卻一點兒都沒有變,依然是那麼得冷靜,那麼得柔和。
    他向杜心五指了指那棋盤的方格,示意他放子,然後,又淡淡地,像是在笑,又像是思考著什麼問題,道:“你又沒問過我,其實,隻要你問,我在二十年前剛來這裏的時候就會告訴你的,隻可惜你一直都沒問。如果你在二十年前就問的話,也許就不會這麼憔悴,這麼蒼老了。無論男人和女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好奇,我想,這二十年來,你一定對我的身份感到很好奇,更對我每天的舉動都不解,既然你今天問我了,那我就告訴你好了,我的名字叫做姬四絕。”
    尚天香猛然一怔。
    那一直緊湊著的眉頭隨即伸展開來,笑著道:“其實,我早就應該猜到是你的。”
    看著杜心五將黑子放在自己角落的一邊,姬四絕立刻將手中已經拈起多時的那顆白子放了下去,然後,看了看像是終於得到了解脫的尚天香,微微笑了一下,道:“哦,是嗎?難道你以為我早死了?”
    尚天香淡然一笑,道:“二十多年前,富家山莊一戰,姬四絕敗於擲金山莊二公子白衣李洛陽劍下,而後在相思迷城與劍三十的那一戰中,又被劍三十的鐵劍逼下了山崖,但所有人都認為,姬四絕並不是一個失敗的人,甚至認為你才是最大的贏家,因為他不僅跌落懸崖沒死,甚至還因禍得福,無意間得到了絕世秘本《刺世嫉邪賦》中的‘賦’卷——一本舉世無雙的劍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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