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鳳雛初起 二十九、陌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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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將軍最近日漸操勞,頭發都白了許多。”
都城王宮,一方威嚴的大殿間,禦醫的聲音在昏暗的光線下回蕩,呼延弘斜靠在玉榻上,鐵甲斜扣深紅寬袍,手中捏著酒盞,聞言不由得怔了怔。
他的頭發不像在從戎時一般緊緊束在頭頂,而是懶散披落在肩胛後,起伏如黑色波浪。他掃了一眼收拾藥箱的禦醫,信手抄起一縷黑發看去,鋒銳眼睛凝了凝。
他從未料想過這種事。他今年三十六歲,正是身體鼎盛巔峰的壯年。他定定盯著那縷黑發,卷曲堅硬的發絲間真真多了幾縷銀白的發絲,光澤如月。
“為大將軍多開幾幅好藥調養,望將軍多加休息。”禦醫躬身跪拜,呼延弘皺緊眉頭,揚了揚手示意對方退下。
“大將軍,唐國的商人來了。”
月色在大殿的寂靜中流淌,片刻,一個身著戰甲的年輕親信疾步穿過大殿,上前躬身抱拳一禮,對呼延弘道。
唐國。呼延弘微微鬆弛眉頭,陷入了沉思。神州寬闊無邊,素來聽聞極東之地有一方極為鼎盛的帝國,傲絕天下,名為大唐,不時有遊方僧人渡過滄海,來到西蒼傳教佛學,那些東渡滄海的商人,也將唐國鼎盛的文化和珍寶帶到了西蒼。
他時常思量,天地之大,他哪怕在西蒼國隻手為雲覆手雨,然而西蒼畢竟隻是東海一方小國罷了。
呼延弘披衣起身,行伍出身,並不講求排場,隻是懶懶召喚了數十個鐵甲侍衛佇立在旁,點燃了大殿照明的火焰,如今國中大權由他執政,自然是由他來接納這些唐國的商人。
在火燭明照的大殿裏,數十個披著漆黑披風的行商踏入大殿,為首一個領頭的商人身量高挑,舉止優雅淡然,微微向他頷首,卻並沒有彎腰。
“我名沈墨夜,來自東土之國,在此向西蒼國的國王獻上我最真摯的問候。”
那個商人的聲音柔軟如水,磁性在大殿中回蕩,他的綢緞披風在夜風中徐徐拂動,來自唐國的上好黑色綢緞沙沙作響。在西蒼國的人民看來,這些來自東土的商人神秘華貴,出手闊綽,帶來的珍寶讓最挑剔的貴族也不由得著迷。
“我不是王。”呼延弘傲然道,他打量著那個商人,商人的大半臉頰都罩在披風的陰影下,隻露出蒼白剛硬的下頜。
“將軍終將為王。”商人笑了,示意身後的手下抬上數十口黒木箱:“所以我今夜帶來的,都是王才能配得上的珍寶。”
他打開第一口木箱,箱內安放著一把漆黑閃爍寒芒的重劍,劍柄鑲嵌著紅色寶石,閃爍著奪目如鷹眼的鋒銳光芒。
“王者馳騁天下,必定有好劍相配。”
商人踱到第二口木箱旁,翻開的箱蓋內裏正陳列著一隻圓潤的大珍珠,光華璀璨如波浪,珍珠之下墊著一層炙熱如火的豔紅色綢緞,緞麵繡著百色鳥羽,勾連串著細小珠片。
“既有君王,必當有天下的鳳後,數十年產出的一次的百鳥烈火綢,滄海海底千年海蚌吞吐的夜光珍珠,您在將來必定迎娶一位皇後,正與您的鳳後配襯。”
商人的聲音低沉柔和,他走到第三口木箱邊,箱內正躺著三瓶漆黑的酒瓶,包裹著金色綢緞,看不出內裏酒液的顏色。
“陛下一旦有憂愁之事,便請飲下這佳釀吧,一杯便能解千愁。”
他最後深深一笑,抬目凝視著呼延弘,呼延弘眉關擰緊,他看向那個商人的眼睛,商人那雙漆黑的眼睛帶著笑意,卻深不見底。
“這些珍寶對我實在無用,我現在的佩劍已經足夠鋒利了,更沒有興趣立後。”呼延弘冷硬道,抿緊唇角。
“陛下試過劍,就會知道它到底有多麼合手,而且陛下已有中意之人,按我測算,你們數日後就會再度重逢,重逢之日,請陛下不要猶豫,順應內心而行。”商人並不著急,徐徐開口。
“你說什麼?”呼延弘的神色微變,鋒銳眼神盯向那個裹著黑色披風的商人:“荒謬。”
“請陛下再等數日,你就會知道,我沒有撒謊。隻需前往西蒼之南,羅浮山中,陛下就能找到心念之人。”
沒有撒謊。
數日後,呼延弘佇立在羅浮山寂靜的神殿中,依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方才所見的事實。
“七皇子流亡在外,幸得羅浮教收留,我深為感謝。隻是,七皇子始終是真龍血脈,我希望能將他帶回宮中。”
傲然嚴肅的嗓音在清明的石殿內流淌,呼延弘一身赤紅鬥篷拂地,鐵甲如墨,佇立在高聳立柱前如此開口,身後環繞著數十個帶甲侍衛,英武逼人。
“七皇子可來去自由,但一烙上門派金印,就是我派弟子,羅浮教素來不問國事,隻是如果七皇子不願回宮,我們會尊重他的想法。”青竹道袍的淩玄袖手拂廣袖,笑吟吟對數十位帶甲士兵道。
“七皇子尚且年少,他恐怕隻嫌宮內森嚴,呆得煩悶。”呼延弘揚眉道,語調咄咄逼人:“無論如何,此次我來,必要帶他回去。”
“雖我羅浮派不問世事,可行走江湖時頗有聽聞宮中之事,我素來聽說呼延將軍勇猛善戰,麾下帶甲十萬兒郎,如今在皇廷大權獨攬,真是如日中天,叱吒風雲啊。”淩玄大笑,悠然自得:“修仙之人與世間斷絕塵緣,七皇子一入我派門下,我們作為師長自然有保護他的義務,請將軍放心。”他話鋒一轉,眼神冰冷下來,端詳著麵前的鐵甲將軍。
“七皇子是真龍血脈,自然要被接回到宮中教養,對他來說更安全。”呼延弘冷然道,鐵甲閃爍著鋒利寒光。
“如今世道如此,皇親國戚如何比得上將軍在朝中的地位?隻怕將軍有自己的打算。”淩玄笑眯眯道,毫不在意對麵的將軍臉上掠過的一抹殺意。
“隻要將軍能勸服七皇子回宮,我等羅浮派門人將不會阻攔。”一個冷冽聲音打斷了兩人的對話,一身掌教黑袍的高大男人佇立在巨大的神像下,抱臂漠然道,身後拱衛著數十位仗劍的修仙弟子。
“如此甚好。”呼延弘冷冷道,轉身望向那位男人:“若是七皇子鬆口願意跟我回去,你們一言既出,不要再加阻撓。”
“就如將軍所言。”黑衣的掌門傲然道,長袖負於身後。
一點油燈閃爍如豆,頭疼欲裂,南宮卓從床上醒了過來,房裏空無一人,他剛想琢磨兩位夜叉王都去了哪兒,房門卻被一把推開了。
“將軍。”南宮卓精神猛然繃緊,低聲叫道,他想起自己的那些懸賞通告,不自覺後背出了一層汗。
月光如水潑灑在門邊,呼延弘沉默站在門口,鐵甲赤袍,他鋒銳如一把開刃飲血的狂刀,堅硬如鐵,脊背打得筆直,寬闊肩胛猶如肅然猛獸,數年中沒有一絲變化。
“真的是你。”他聽到呼延弘喃喃道,臉頰被一把粗暴掰了起來,他感覺到對方粗糙的掌心撫摸著臉頰:“七皇子,真的是……”
“大將軍?”南宮卓定定凝視了對方許久,猛一炸毛後退好幾步:“你篡位了?民間都說你逼宮造反,你,你,你現在是皇帝?”
“都是亂臣賊子的無稽之談。”呼延弘皺眉看著他道,伸手想拽他,南宮卓像條魚一樣掙脫溜到牆角,緊貼牆壁道:“誰信你!?你到這裏來幹什麼?!我不跟你回去!!!”
“你當然要跟我回去。”呼延弘有點不耐煩,他本來就不是什麼很有耐心的男人,如今一皺眉更是一身煞氣,看南宮卓臉色慘白,他深吸了幾口氣才壓下聲音道:“七皇子是皇室血脈,我會好好保護你,不讓你受一點傷害的。”
“夜摩和化生呢?!”南宮卓不理他,徑自皺眉追問。
“那兩個夜叉重傷,當然讓我手下的鐵騎妥善看管。”呼延弘傲然道,步步逼近南宮卓:“與夜叉惡鬼廝混,何其荒唐,總有一天他們會吃了你,你不明白嗎?”
“他們才不會吃我!”南宮卓怒吼道,他簡直想像不出來呼延弘是怎麼抓住兩個夜叉王的,本來被他的父王忌憚供奉的夜叉,為什麼會落到呼延弘的手裏,還重傷了?麵前這個男人到底有什麼藏得見不得人的手段?
“如果你跟我回去,我就放了他們。”呼延弘銳利的雙眼仿佛能看穿內心,他慢慢踱近南宮卓,語調倒是低沉懇切:“我真的很擔心你,七皇子,跟我回去,我一輩子都會好好保護你。”
“瞎扯!”南宮卓粗魯拍開他的手,抄起一個枕頭猛砸過去,呼延弘一把扯住要溜走的青年,明顯愣了愣,他發現原來那個知書達理的少年不再溫和了,眼睛裏竟有了咄咄逼人的凶氣,而且動作敏捷,像是要撓人的小豹子。
“七皇子當然要跟我們回去。”
一個含笑的柔和聲音從門外傳來,南宮卓被呼延弘的手鉗得生疼,他努力想把手腕從對方手裏扯出來,一抬眼卻看到一個裹著兜帽的男人從門邊踱進來。
“憑什麼!我是這裏的弟子,我有不跟你們回去的權力,憑什麼管著我!!!”他怒吼道。
“其一,若是七皇子不聽話,明天將軍就會將那兩隻夜叉梟首示眾。其二,七皇子一直想要的東西,正在將軍的手裏。如此想來,七皇子定然不會拒絕此事。”那男人笑道,他高鼻深目,五官深邃得像是異族人。
“我真想要的東西?”南宮卓傻了,他看著那個男人從懷中取出一方波光粼粼的水鏡,眼睛凝住了。
“七皇子想要學習法術,宮中自有術師可以教導,如今大將軍在朝中大權獨攬,正當攝政,我保證七皇子會平平安安,不受一點傷害。”男人的嗓音甜如蜜糖,與麵色傲慢的呼延弘正是鮮明對比。
“我不相信你們,這是教內的法寶,你怎麼拿到那……”南宮卓後背發涼,覺得房間裏的空氣悶得讓他喘不過氣,他才不相信兩位夜叉王受了重傷,但如果不是的話,為什麼那兩個人還沒有來找他?
“七皇子也沒有別的選擇。”男人行了一禮,將水鏡收回廣袖內:“羅浮派有羅浮派的法門,我有我的法門,我可以教七皇子如何使用它,隻要達成想要的結果,便皆大歡喜。”
南宮卓說不出話來,他看看呼延弘,又看了看那個男人,他覺得自己落進了一個陷阱裏,但卻根本找不到一點法子突破出去,他心知自己玩心術肯定勝不過麵前遠比他成熟的兩個男人,可到底怎麼……
“我去給大將軍和七皇子備馬。皇子這麼聰明,應該心裏早有定奪。”男人深深一笑,對呼延弘微微頷首,退出了門外。
“你卑鄙!”南宮卓全身僵冷,不敢置信看向麵前的將軍,粗暴掙開呼延弘扯住自己的手。
“為了你的安全,七皇子怎麼說我都無妨。”呼延弘毫不在意道,俯瞰著他怒氣衝衝的臉:“我去與掌教談談,你節約點力氣,回去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呢。”
“……你讓我見見夜摩他們!我才不信你的鬼話!”南宮卓在他身後怒吼。
“回去的路上,你自然見得到那兩位夜叉,我一言九鼎,七皇子。”呼延弘微微揚眉,看著青年的臉色因為怒氣漲的通紅:“你乖乖聽話,我自然放他們一條生路。”
“你到底怎麼把他們……”南宮卓呆住了,依然忍不住追問。
“夜叉再力大無窮也不過隻是鬼物。”呼延弘的腳步在門邊停住,頭上的戰盔長纓飛舞,他轉身的姿態依然透著那股數十年馳騁沙場的悍將的霸烈:“鬼物永遠邪不勝正,隻配蜷縮在黑暗裏。”
他佇立門邊,兩個穿著火色鎧甲的親衛為他開門,他最後瞥了南宮卓半眼,火焰般燃燒的戰麾一沒便消失在了門後。
南宮卓呆呆坐回床邊,他知道自己或許可以跑,他不再是三年前那個隻會舞文弄墨的少年了,他可以豁出命來跟這些人拚一次,可是兩個夜叉王到底去了哪裏?若他們真的不在呼延弘手裏,為什麼不來找他?
他知道呼延弘生性傲慢,根本不屑於對他撒謊。他坐在床邊抱住膝蓋,努力讓自己思考,卻發現自己徹底沒了一點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