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臨】裏擺設陳舊，卻不潦倒。老舊的木頭桌子，桌麵用布擦得鋥亮。桌上是盞燈，桌下有個瓦爐子，燒的是木炭——爐子竟還是千年前前朝的舊製，連個罩也沒有。
    塵曲頗有興味，在桌前撩衣擺坐下。舊爐子燒得屋裏暖烘烘的，他便剝了兔裘，平攤開搭在膝上。
    “店家，來盅十一春，可有？”
    塵曲打量了一圈，彎著眸子回頭。隻看那守門的老頭兒竟已經睡得死死，吐息似的鼾聲一疊一疊，疊聲裏山巒遍翠並水月湖光一般悠長。
    ——
    “十一春？”驀地裏有誰接話。語氣含了驚訝和笑意，卻很容易辨出那聲音原本的溫潤平和。
    塵曲朝出聲的方向瞥了眼，也笑著答話“自然是十一春。”出聲的那人坐在屋子另一頭陰影裏，掩在幾簾掛在梁上的幹淨紅紗後。連模模糊糊的身形，都辨得隱約。
    那人默聲，像思忖片刻。
    ——
    “十一春……你去拿櫃上第十一個壇子罷。”
    塵曲挑眉，把兔裘拿起頂在頭上，搖搖晃晃地去摸索櫃上第十一個壇子。“可是暗紅色木櫃上的？”
    “是了。”
    將小小巧巧的圓壇子攬在懷裏，塵曲又順了個碗回桌邊坐下，“不知兄台喝的是什麼？”
    那人聲音溫和：“一月。又作，千尋。”
    看看門口老人，塵曲彎起嘴角：“兄台原來才是酒家主人麼？”
    那人笑了幾聲，“非也，非也，在下不過是來喝酒的。”“你何以鑿鑿十一春，便是第十一個壇子裏的？”
    ——
    塵曲啟開壇子的封，沉鬱氣色撲麵。看看那人方向，帶笑開口：“就是兄台確之鑿鑿，你既飲了一月，我的十一難道不該是第十壇麼？”
    那人也笑著，語調清潤：“年月之份，不過是把原有的時日剖成零零落落的十二段。春秋，也不過是把原有的年月之份，依著輪轉截開。我取了一月，這時日裏便沒了一月。十一，自是該從有的裏取。”
    “取了十一春的公子，你說呢？”
    ——
    塵曲無聲。半響，聽那人悠然輕喟。
    “留螢火千尋，尋千江玲瓏，腐草為螢。”
    ——
    挑起一邊眉，塵曲看見屋裏頭的雕窗用的也是前朝舊製。雕花細碎精巧，窗外頭的霜色氤氳，被窗花模糊成一片雪色。
    心思微動，朗聲接起。
    ——
    “解水墨十臨，臨十寸浩瀚，白字當憑。”
    ——
    隔著紗帳的那人拍幾下手，掌音清脆。語意仍舊謙和：“公子好才情。”
    塵曲卻推撩壇子，語意輕狂：“兄台好糊塗。”笑得彎彎的眉眼更彎：
    “依照公子的話，十一春，便是我這一壇子的醃鹹菜？”
    ——
    驀地裏無聲。火爐裏炭燒得太久，噼噼啪啪炸了幾聲，又止息了聲響。紗帳掩映中相隔的酒客和塵曲一般靜默，似醞釀，似斟酌，倒默契地都不開口。
    “兄台，打個商量如何？”塵曲到底先耐不住，把小壇子裏的醃菜一筷一筷夾到清爽幹淨的酒碗裏。
    “公子請講。”
    “食佐酒色，菜助酒興。不如我分你這碗【十一春】，你與我半壇子【一月】可好？”
    那人一笑：“你的主意好。”帶笑的話語才落，盛得滿滿當當的一壺酒便落上塵曲桌子。塵曲托起半滿的碗，不見那人身形動作，碗已被一力道接過，眨眼間清清脆脆地擱在那人桌上。
    夾了醃菜入口，味道爽爽脆脆，鹹汁寸寸入裏，卻是一塊一塊切得整齊的蘿卜。醃菜柔韌綿軟，咀嚼時唇齒間風味彌散，山野之味，質樸純鬱。
    欲罷不能。塵曲兩眼發光地又搶幾口，暗自慶幸隻分了那人半碗。
    ——
    “公子可知這【醃鹹菜】的名字？”那人放下筷子。
    塵曲眯了眯眼，筷子含在嘴裏含糊：“不知。”
    那人又是一笑：“這菜，叫【春不老】。”
    就著壺口灌了口，塵曲回應，“好名字！”嘴裏酒味清冽甘甜，分明像桃花林中桃花妖一股腦雜了蜂糖甘蔗的桃花釀。眼眸一轉，笑笑回問：“兄台可知這酒的來曆？”
    “不知。”
    “三月春風，四月桃花。”
    ——
    酒足菜飽，塵曲抱起剩的小半壇【春不老】。摸遍全身找不到銀錢，索性拔了頭上素簪擱在桌上。轉身，要出這【十臨】。
    ——
    “請問公子名字？”
    塵曲回頭，雙指夾起根鹹蘿卜入口：“洛驛塵。”也不聽那人之後的話，徑自出了門。
    ——
    紅帳後的人從懷裏摸出快血玉雕的玉握。
    這葬器不像尋常那樣琢成豚狀，卻打磨成桃花。花瓣晶瑩，血紋沁染。花心與花底，皆平板地刻了個字符。
    若看的人通曉西域越國的文字，便不難辨認出字符。花心為【簫】，花底是【曲】。
    ——
    “留螢火千尋，尋千江玲瓏，腐草為螢。
    解水墨十臨，臨十寸浩瀚，白字當憑。”
    男子眉梢柔和。
    洛驛塵？
    不知他完成師傅囑托離開中原前，還能否再見。
    ——
    將軍府。
    感染風寒的將軍夫人慵慵拾臂，任戴顧羽從宮裏請來的太醫診脈。
    感染風寒的將軍守在門外，削桃子皮。唇角一絲笑，說是歡喜，也像不是歡喜。
    ——
    細細把了半天脈，確認脈象無誤，老太醫忙跳開幾步，皸裂似的臉皮堆起半麵的喜色，半麵誠惶誠恐。
    “恭喜將軍，恭喜夫人。”
    ——
    守了半個祭日的將軍推門。半臥在榻上的華祈目光連閃，啟唇要說什麼……
    將軍近前，溫柔嫻熟地把一瓣桃子塞進將軍夫人嘴裏。
    “來，吃桃子。”
    ——————-——我是本章終於完結的分界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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