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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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說到這裏,一直還沒有提及,我是誰。
    我至今還記得那個天地都浸染醉意的夜晚。在倒星映月,奔湧不息的雲河邊上,有一群年輕的朝臣,喝得一塌糊塗,在落雁樓的一間廂房,滿目的杯盤狼藉中,鬧,哭,笑,罵,成年人的端肅自持盡拋腦後,重新變成一個個脆弱天真的孩子,把心底裏的情愁,化作一片濃醉的癡狂。
    我是其中一位,或許,還是比較顯眼的一位。
    我自京都啟程,抵達荒涼的南部小縣赴任後,當地潮濕多雨,正傳播一種古怪的疫病,已經死掉不少百姓。我心中著急,日夜為疫病操勞,加之水土不服,在疫情終於得到控製後,自己卻倒下了。一病不起,整日的腹瀉嘔吐,在床上一躺就是數月,好幾次神誌不清,見到黑白無常飄在床榻,空洞地盯著我,似乎一等我咽氣,就馬上把我的魂索掉。
    可是,我最終也沒隨黑白無常的願,還是頑強地從重病之中掙紮著活了過來。這一次死裏逃生,我頓悟許多道理。誌不得伸,橫遭貶黜的鬱結消散大半,除去在縣衙裏的辦公,隻要一有時間,不管天朗氣清,還是風吹雨打,我都會戴個鬥笠,打扮成農夫模樣,或與鄉鄰結伴,或獨自一人,在山石泉潭、草木魚蟲的自然裏放空心情。
    漸漸地,我也適應了自己新的位置。不再去想當年二十一歲高中狀元的風光,不再想自己在內閣裏躊躇滿誌的歲月。我,嚴亭月,一個山高皇帝遠的偏僻之地的小縣令,悠悠哉哉,蠻好。
    我這孤舟散人的逍遙生活,突有一日,被一道千裏馳傳的聖旨打破。
    四皇子玄焰即位,整個朝廷大換血,我被重新啟用,擢為禮部尚書。
    關於京都之事,我在這窮鄉僻壤,幾乎全無知曉。因與傳旨的公公曾算舊識,與他聊了許久,方震愕地獲悉,威望顯赫的徐家,竟被皇上抄斬滿門!
    “那麼,徐承穆呢?”
    我急迫地問。不是沒聽聞關於他的壞消息,隻是太過離譜,不敢相信。
    “哎,您難道不知道嗎,徐家怎麼會被皇帝治這麼重的罪?全都因為徐承穆啊!”公公垂首歎氣,“他去東南抗敵寇,捷報頻傳,本來是一個大功勞。哪想人心不足,敗壞了氣節,竟然被敵寇誘惑,投降叛軍,意圖謀反!他那謀反還沒實施,就在一場敵寇的內訌裏,給亂劍殺死了!”
    我大駭。
    公公所言與我聽到的蜚語相差不大。但是,我不能相信。我雖與承穆接觸甚少,但承穆的傲然肅氣,清清灑灑,見過一麵就會心折。讓我接受他起兵作亂的說法,根本不可能。
    但我隻能把自己的疑惑藏在心底。謀逆是大罪,萬分敏感。我在官場摸打滾打這麼多年,深知不能流露出維護一個叛臣賊子的任何痕跡。
    人言可畏,人心似海。落井下石的詆毀,上綱上線的批伐,置之死地的陷害……每天都在朝廷裏上演。
    我其實有些不想再回京都,回到權力的中心地帶,鬥爭的激烈漩渦裏,伴君如伴虎地度過每一日。但是,京都有我眷念,那眷念,還是牽動著我的心,我的身體,再一次返回那座醉生夢死的城池。
    兩年未見,青兮變化很大。
    不是說他的容貌。他的容貌還是很美,因著一絲病態的羸弱,更添驚心的豔惑。也不是說他的仕途,他的仕途並未受任何影響,反得聖上格外的寵眷,竟給他進出皇宮不禁的特權。
    青兮的改變,在他的眼眸深處。
    曾經他眼眸光華閃爍,充滿少年的明媚歡樂,現在,卻一片清冷憂鬱,淡淡地望來,讓人心中一冷,隻覺得他望著你,又穿透你,落向虛空。
    我有好幾次想同青兮說話,不知怎的,猶豫不決,生怕自己與現在的青兮一打照麵,就會失去聲音,變成一片尷尬的沉默。時間拖得越久,越無法啟齒,兩人如普通的同僚般,碰到了,點點頭,打聲招呼,便各走各路。曾經我與他熟稔親密的關係,消失殆盡,徹底尋覓不到了。
    這種狀況一直維持到我返京的第二個年頭。
    那天夜晚,我記得很清楚,因為那天是京都的花燈節。沉浸在愛情裏的小夥子和姑娘們,穿戴得鮮豔亮麗,簇擁在雲河邊,歡喜地把花燈放進小木船,暗中祈願,目送屬於自己的花燈隨河飄遠。
    我閑來無事,沿雲河獨自漫步,在別人的熱鬧裏溫熱自己的心靈。不期然的,滿目璀璨之中,我瞥見一抹孤寂的身影。
    瞥見時已經近在咫尺,周遭擠滿人,我無路可逃,隻好努力衝青兮露出顯得自然的微笑。
    青兮匆匆一笑,看得出,他笑得很勉強。我突然注意到他的頭發是亂的,衣服也有些淩亂,衣擺處甚至有被人為大力撕扯的痕跡。自頸部到衣襟的肌膚,遍布紫紅。
    可以想見,我的笑容僵硬了。
    我想要調整自己的呼吸,但很不爭氣,我的呼吸混亂起來。
    青兮一定注意到了我的異樣,他那麼剔透,也一定明白我了解了什麼。青兮臉上沒有什麼變化,轉過頭,把視線放到河麵上,輕輕問我:
    “嚴大人放過花燈麼?”
    我一愣,搖頭。
    “我放過。”青兮嘴角掠過一絲笑,轉瞬即逝。像是陷入回憶裏,蒼白的臉上覆蓋一層模糊的快樂與悲哀,“我在花燈裏折的紅紙條,寫的是,我們倆,一輩子。”
    ——我們倆?一輩子?
    我心中一寒,局促地垂低頭,閉牢嘴,不敢多問。
    一陣浸潤雲河水濕氣的夜風,吹過青兮和我的衣衫。青兮打了個寒顫。
    “……嚴大人,天很冷,我先回去了。”
    青兮道,消失在人群中。
    人潮湧動,笑鬧不絕,花燈綿延整條河流,燦爛地閃耀光芒。然而,我原本被熱鬧的花燈節感染得熱氣騰騰的身軀,卻在青兮一句低不可聞的“天很冷”之中,化作徹骨的冰涼。
    那是我倒數第二次與青兮說話。
    之後不久,陰暗潮濕的流言,逐漸在朝廷裏傳播。被無數人的嘴巴和耳朵澆灌,瘋狂地滋長蔓延。
    那些流言道,應青兮以色惑主,日夜纏綿龍榻,邀功爭寵,無所不用其極。更有惡毒的,描繪得鮮血淋漓,什麼陰陽倒錯,後-庭妖邪,天生非男非女……隱隱約約傳入我耳中,直叫我不寒而栗。青兮自小負盛名,十七歲金榜題名,賜進士及第,成為我朝最年輕的侍郎,心思剔透,學識卓絕,在錯綜蕪雜的官場,遊刃有餘,是何其玲瓏的人物。我多年前與他見第一麵,就強烈感覺他的驕傲自負。這股驕矜之氣,若放別人身上,可能顯得狂妄,但放在青兮身上,如水玉之光華,湛湛奪目。
    那樣美好的青兮,兩年未見,怎麼會變成現在這般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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