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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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兮在醉吟樓有一場飯局。醉吟樓臨雲河,雕花欄杆之外,明月繁星,一水繞城。恰逢燈節,年輕男女們熱熱鬧鬧地擁在堤邊,伸手將花燈小心翼翼地推入水中,頷首閉眸,雙手合十,虔誠地祈福。一個個願望在胸膛裏靜謐流動,一朵朵花燈在河麵璀璨綻放,夜色裏融進青春那嬌嫩鮮豔的情與美,流光溢彩,目眩神迷。
青兮在京都官員裏是極出名的人物。七歲時持筆在宣紙上一揮,不過半柱香,寫就洋洋灑灑千字賦,行雲流水,文采斐然,華詞雅句包裹淩厲鋒芒,一文出而驚四座,眾人嘖嘖稱奇,歎為神童。之後十年青兮亦沒有應那“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的讖語,十七歲赴京趕考,高中榜眼,賜進士及第,皇帝親設禦前宴,君臣推杯換盞,江山社稷,全化作寶殿裏一番醉意朦朧的談笑風生,年邁的皇帝興致勃發,擲出酔醉的篤篤的話語:“哈哈,好,好!青兮玲瓏人物,絕世才情,乃是匡扶朕社稷的子牙管仲。青兮,啊,”打一酒嗝,“你明兒,恩,接戶部侍郎的差吧!”戶部侍郎拜正三品,再一進則是尚書重位,君無戲言,於是本朝最年輕的侍郎就此誕生。名傳京都,青兮府邸的門檻快被踏破,無數人爭前恐後與之結交,一時春風得意,風光無限。
少年成名,青兮舉手抬足間,有一股驕矜自負之氣。偏生他容貌極好,就算橫眉冷對,斜眼拿人,眼角眉梢,也始終縈繞天真意蘊,紅唇秀麵,流轉細致風情。讓人不光恨不得,厭不得,甚至……連眼也錯不開,巴巴地貪視著,巴巴地愛慕著。
從小被哄抬到大,青兮更自負了。醉吟樓裏,一桌子討好巴結他的同僚,高矮胖瘦,清一色的油光照麵,嘰嘰喳喳,說不出的鬧心反胃。就連那據說是醉銀樓頭牌的歌女芸兒也引不起他半點趣味。芸兒坐在一側,含羞帶怯,手撫琵琶,咿咿呀呀地從秀口裏吐出小橋流水一般柔軟的曲調……可是,青兮此刻不想要胭脂裙裾的柔軟,不想要花燈勾勒的纏綿,不想要灌滿耳朵的饞語,他想要一把刀,一輪落日,一片大漠孤煙的悍厲蒼涼。
沒有,沒有,放眼京都,哪裏也沒有。
就是在這不知何時起,不知何時滅的無端蕭索裏,青兮遇到了承穆。
醉吟樓算是京都最上檔次的風月之地,走進樓裏,仿佛來到絲竹管黃的清雅境界,就連上菜的小廝,也是一派斯文扮相,儒雅言語。但再上檔次,也改變不了“風月之地”的屬性,所以,當青兮在醉吟樓見到承穆時,是著實吃了一驚的。
在京都,若有哪位年輕世子,名聲能與青兮比肩,那隻能就是眼前這位黑衣素淨,不苟言笑的名將之後了。祖輩為先皇打下我朝江山,父親戍守邊疆,封威遠大將軍。承穆十六歲投筆從戎,隨父征戰沙場,二十四歲已是統軍帶兵的大將,刀光劍影裏,一刀砍落拓跋野衝人頭,拓跋氏兵敗急退,割地求和,老皇帝龍顏大悅,招承穆回朝,特命其為禦前都指揮使,官從二品。
承穆容貌英俊,劍眉星目,棱角分明。可惜他總是板著臉,辭嚴厲色,沒一點兒願意與人親近的氣質,雙眸冷冷如電,目光掃射過去,被他盯著的人仿佛變成刀俎下的肉,心肝一顫,掉進冰窖裏。
而且,他太幹淨。
賣命地打仗,嚴酷地治軍,敬業地當差,卻沒有一點兒可以插針的縫隙。不愛錢財,不好虛名,不喜讒言,不近女色,府上不養門客,朝中不結私黨,三餐清淡家常,衣著永遠簡潔。因此,雖與青兮一般聲名遠播,卻沒有太多人敢妄然與之接觸,隻遠遠地張望著,遠遠地怵怕著。
青兮與承穆不睦,那是眾所皆知心照不宣的事情。如今迎麵相遇,青兮一伸腿擋住他去路,曖昧地笑:“大陽打西邊出來了,竟然在醉吟樓碰到徐大人。”
承穆麵無表情:“請讓在下一條路。”
青兮向來是人群的中心,不管走到哪裏,都被人寵著,捧著,偏偏就一個徐承穆,從來不給他麵子,甚至不肯用正眼看他一下,牢牢看住地麵,好像地板磚都比他應青兮賞心悅目。
青兮眉尾吊出薄怒,冷笑道:“徐大人望著地上,莫非是請地板兄讓路嗎?地板兄動彈不得,讓不開徐大人路啊。”
桌上其他人見青兮與承穆針鋒相對,不約而同地冒冷汗,唯恐這令驍勇的拓跋氏都聞風喪膽的年輕將領不經激,與青兮鬧出更大矛盾。但出乎他們意料的,承穆並未有任何惱意,抬起漆黑眼眸,似無奈似無情地掃了青兮一眼:“應大人,在下急著尋人,請您收收腿,讓在下過去吧。”
青兮一怔,不自覺地把腿收回。承穆不再看他,也沒與滿桌同僚打招呼,徑直衝上樓去,不一會兒,把一位麵色紅暈的華服少年揪扯下樓。
“哎呦,堂哥,你別……別拽我頭發,好痛……”
“你還好意思喊痛!”承穆責備他,“天天在外頭胡鬧,好的不學,賭博冶遊,全學了個透!你打算把你父母氣死嗎!氣死你父母,看你哪來銀子胡鬧!給我老實待在家裏,再讓我發現一次,一定把你雙腿打斷!”凶神惡煞地罵著,將不住嚷痛的華服少年狠狠拖出醉吟樓。
青兮和一桌同僚瞧著承穆鐵青的臉,聽著承穆發狠的話,都陷入略微的愣怔。同僚們愣怔,是由於心驚,而青兮的愣怔,則頗有些不同尋常。
一個念頭,輕輕投入青兮心湖——
若他能像對待那少年一般,凶神惡煞地罵我,也總好過木頭人一樣待我……
湖不靜,乍掀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