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瓊宴歡盡(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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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界百年一次的瓊宴,盛麗浩大。青然頂著一臉皮丹墨,低頭托著酒混在侍從裏,進入瓊宴的路途意外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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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然,閉眼。”雪魍離帶他離開前,神秘地把掌心覆在他眼上。
桃花妖順從地閉眼。倏忽,原本被花膏丹青塗飾得厚重黏膩的臉上,涼意絲絲。
“雪梨,你……”桃花妖無意把袖口蹭上臉頰,慌忙放下時,卻沒有半點髒汙痕跡。
“流鏡術其二——容易。
今日之內,瓊宴之上,你此時的模樣無人可以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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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進瓊宴的桃花妖左右打量。青色侍服嚴嚴裹束著身體,小巧的腦袋上頂了盤辮,探頭探腦。
瓊宴舉行的台子,搭在天界之上,貪泉之源。貪泉源起的潭,稱作【清平】。桃花妖本不識立了石碑【清平】旁的冷潭就是【貪泉】,是隊列裏一個酒侍拉住他,偷偷說的。
世人語,“飲此水者,即廉士亦貧。”貪泉起人欲,不知饜足。貪泉源頭、【清平】汀岸,瓊花繁華,歌舞繁華,笙鼓繁華。
【貪】之一字,原自繁華。
青然心下微微震懾。數百年來,他待得最久的地方,是七裏桃林。桃花、桃樹、落英,也許曾在最初被驚豔,歲月流轉,終究不再覺得繁華。
至於玄泠的皇宮——他很努力地思索,卻如何都想不出具體的樣子。腦海中的印象,隻是個富麗堂皇的殼子。
瓊宴,是他觸碰的,最真實也最接近的,一場繁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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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允許選擇性遺忘的桃花妖不知道,他最初見識的繁華,就是那富麗堂皇的殼子。
攻入皇城那天,塵遠笙橫抱著他,躍身上馬。素來沉靜的冷淡容顏上一片雀躍。
【青然。】戴青然覺得自己錯聽了——這一次,塵遠笙叫的竟是他名字,不再是【戴將軍】。身下駿馬踏塵,塵遠笙握著他的手,攥得緊緊。青年模樣的千古一帝如是說,【我帶你去看,我所求的天下。】
前朝奢靡,亡國昏君樓蹇早就帶著兩個寵妃逃了個不知所蹤。留下一朝天災人禍,一宮酒池肉林。這座宮殿一個簷角上的暗花,鋪展開可以繡滿整匹布帛。戴青然驚訝,同此明悟——這就是塵遠笙要爭的,所謂江山。富貴得繚亂,奢靡的理所應當。
從前他隻知,塵遠笙想要。他要幫他。
今日他明了,【這】是塵遠笙要的。
他,要幫他。
塵遠笙抓著戴青然的手,笑著問,【你知道這叫做什麼?】
戴青然搖頭。
塵遠笙微笑,一字一頓地告訴他,【這叫,繁華。】前朝,未央的繁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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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妖嚴肅地皺眉。溜到角落裏,蹲著把眾仙來來往往看了個遍,用更嚴肅的心思思索——他的遠笙哥哥,是不是還會穿著青衣?
如果遠笙哥哥不再穿著青衣……他要怎麼找出來呢……桃花妖苦惱,在角落蜷成一團,無意地把酒壺口送到嘴裏——
嘎嘣……嘎嘣……嘎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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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青然注目著塵遠笙,在繁華中加冕。
稱帝,要披上龍袍。
龍袍是金色的,不是青色的。
塵遠笙的背影不再是深深淺淺的青色,是純正的金色;塵遠笙的笑不再柔和,隻剩一個帝王對臣子的嘉許;塵遠笙的折扇也不再是桃林裏挑開桃花的一抹墨青——塵遠笙再不曾左手擒著折扇,再以擒扇的左手、揮開桃花。
為什麼?
因為他是皇上,會有人給他扇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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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大膽狂徒!竟敢。竟敢……”青然隻是呆呆地啃著酒壺,全然不知道眼前豔麗妖嬈的仙子什麼時候出現,又是什麼時候指著他開罵。
喧鬧的眾仙一時安靜。
青然呆呆地抱著酒壺。回過神,發現自己被身形纖弱的仙子提在手裏。仙子神色冷淡,向眾仙道:“各位大人見笑。下職這就拿這個不知規矩的酒侍請示主人。”
桃花妖反應不及,愣愣地,覺得耳畔刮過一陣風。風停,一直捉住衣襟的力量忽然鬆開,桃花妖臉朝下,額頭重重地磕在地上。
好疼……桃花妖想用爪子揉揉。“跪下!”身後的仙子按著他嗬斥。
這地板好冷……桃花妖皺皺眉。額心寒涼,透入骨髓。仙子的話冷冰冰的:“請上神示下。”
“你不用按著他。”上神聲音淡漠。桃花妖跪著的身體忽然劇烈顫抖,仿佛哭泣。不等身後仙子收回仙力束縛,他急急調動妖力相抗,掙脫了禁錮。
強行用妖力破開禁錮,兩力衝突,青然身後的肩胛裂開般疼痛,仿佛被劍鋒一寸寸歪,終於碾碎。
桃花妖抖了一下,急切地仰起頭——像是,怕錯過什麼。那張臉上看不見半點痛苦,滿是雀躍和開懷;那雙眼裏沒有分毫水汽,清清亮亮,不加掩飾地彎起。
坐在右首的意遠天神,施舍般向桃花妖淡淡一瞥。
遠笙哥哥。桃花妖雙眼彎成一條縫。
他找到塵遠笙了……雖然塵遠笙沒有這樣冰冷的神情,雖然遠笙哥哥……好像不願看他……但這確實是塵遠笙!是千古一帝、是百年前執過他手的人,也是百年前,種下七裏桃花的那個人。
而且……桃花妖滿心的幸福。這個神色淡漠的人,穿著墨綠色袍子。
第一次,遇見,在桃林,他也穿著,墨綠色的衣衫。
塵遠笙說:青然,我需要你。
塵遠笙說:你,是我的將軍。
塵遠笙說:這是我要的江山。
塵遠笙說:不準你離開。
塵遠笙說:治不好他,你們償命。
塵遠笙說:青然,我給你桃花。
塵遠笙說:你,要不要桃花開滿玄泠。
後來塵遠笙走了。他醒來後,所有人都說,那個千古一帝,早就作古。
可是他知道沒有。冥界沒有塵遠笙前世今生的記載,妖魔界沒有塵遠笙的訊息,仙界,亦沒有哪一個飛升的凡人,俗名叫塵遠笙。
可他青然就是知道,塵遠笙在等他——等他去找自己。
他終於找到他了。
“遠笙哥哥!”桃花妖揚起一麵唇角,大聲喊那個冰冷的上神。
塵遠笙從不這麼冷淡地對他……他認錯人了,麼……不!他才不會認錯!桃花妖努力地高高揚起唇,笑得愈發開懷。雙腿仍被仙力束縛,他用手扳緊冰冷地麵,向塵遠笙的方向攀了幾分。衣衫拖在地上,沒有聲響——
對了,他的臉被遮改了,所以……所以遠笙哥哥沒認出他來……
青然眼瞳中閃爍著雀躍,拾袖去擦臉上的丹墨,想掀開那張人皮麵具……
失去雙手支撐的身體砸到冰冷石板上。桃花妖忘記了需要撐起身體,隻管雀躍地小心地捧著截袖子,一下又一下,死命地,擦著額前,和雙頰。
沒了掩飾,沒了假麵,塵遠笙就會認得他。
“上神。”天青衣裳的女子換掉了意遠手中涼透的茶。她低眉時,指尖不經意擦過他指間。
桃花妖仍拚命地用袖子擦著臉頰,用力得眼前朦朧。臉和額頭刺刺地痛,他的餘光瞥見,天青衣裳的女子換了塵遠笙的茶。
她的指尖,擦過他指間。
女子慌忙跪下:“青然僭越,請上神責罰。”
桃花妖死命擦著臉頰,偏頭。上神……是什麼?不是遠笙哥哥麼……袖子被放下。青然奮力抬頭,不解地看向意遠天神。
意遠淡淡地看著眼前跪下的女子,伸指拔下【青然】的桃木簪子。
單手攏攏女子長發,他動作溫柔,重新挽了個偏髻。桃木簪子重被簪好,意遠起身,淡淡眉目有一瞬不明意味的舒展——他喜歡【青然】,發髻半偏的樣子。
桃花妖愣愣地,歪歪頭。
他看到遠笙哥哥給那個風姿閑逸的女子綰發,神似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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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知,你也不識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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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得真切,塵遠笙眉目的那一瞬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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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喜歡的,便是你那日執著玉簫,臨風照水的綽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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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閑逸女子的腰間,佩了支剔透的長簫——比他的【未央】還要剔透得多,桃花妖想。
“上神,這人如何處置?”身後仙子上前。青然被向前拖了一步。
意遠天神眼神略過他的臉。桃花妖的心,倏地揪緊……
遠笙哥哥。
塵遠笙……
“不守規矩,破壞瓊宴。投入輪回,貶下畜生道。”意遠淡然。薄涼唇裏吐露的話語,輕飄飄得像在說茶涼了,須換一盞。
桃花妖捧著袖子,不死心地擦著臉頰。直到連觸及都疼,袖子卻還幹幹淨淨,才恍然——他臉上的丹墨,是擦不掉的。
仙子諂媚:“太上老君說煉丹需要仙體,不如把他送去,上神以為如何?”
天神背對攥著袖子伏在地上的桃花妖,再不回頭。風輕雲淡的麵容,一派雲淡風輕。
“也好。”
桃花妖忘記自己是怎樣離開,隻記得,瓊宴,亂了。他仰起臉時,看到的是魔族焦灼的神情。魔族把他緊緊錮在懷裏,無色的唇啟合。雙唇每次翕動,都盡是顫抖。每次魔族的唇顫抖,又像是滿載笑意。
雪魍離聲音像帶著愉快,他說:“青然,【塵遠笙】不記得你。”
桃花妖看不見的地方,他溫柔吻了下那頭軟軟的青絲:“青然,【塵遠笙】要把你扔下輪回。青然,我們別見他了。”
魔族伸指去撫青然眼角,力道輕得仿佛不曾觸碰到。他說,你現在沒有在笑。
桃花妖很認真地抓起雪魍離手掌,旋即拍上雪魍離自己的臉。
“啪。”
下次再來這裏,一定一定,要讓遠笙哥哥認出來!桃花妖如是想。【這裏】是清平潭,是貪泉之源。貪泉起人欲,不知饜足。
雪魍離一笑,執起桃花妖的手。天界有【台】,曰【扈界】,通往世間所有去處。自然,也通往桃林。
從【清平】到【扈界】的途上,有長河,明淨無波,澄澈映容。曰【鏡河】。
“雪梨,我渴。”桃花妖一路思索如何再見到遠笙哥哥,拉著魔族,奔往寬廣大河。
他鬆開魔族的手,舀了捧水喝。桃花妖雙手觸碰,沒能讓鏡河蕩起分毫漣漪。河麵平靜,琉璃光滑。
桃花妖低頭,想細細看看自己臉上的筆墨。
閑逸長眉,靈活雙眼,玉白膚色。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自己的模樣。
何來的丹墨,何改的,假麵。
鏡中人有四百年前的眉目,清晰明辨。仿佛四百年,不過恰好是他吃完一串糖葫蘆,再執著簽子彎腰插在桃花地裏。直腰抬頭時,桃花未落一朵,青絲未凋半分。眉眼如昨,卻連“如昨”前的“依稀”二字,都是累贅。
他未老,未死,未傷。眼角眉梢四百年前就是這個樣子,四百年後,還是一個樣子。
這也該是塵遠笙熟悉的模樣——
——他用衣袖擦紅了他自己的模樣。
他要擦落假麵——
卻疏忽了,有些邂逅,有些猜度,無關假麵。
偏偏一念偏執的,不過是眼前的一張臉。
“青然。”魔族抱住他。
“他看見的,是你原本的樣子。”你原本的眉目,原來的,那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