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陽光、碎片 (十一,完結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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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陽光、碎片----完結篇
豬川貓二餅
如今,2015年,距離我和楚泠的愛情,已經過了近12個春秋。
往昔的記憶,早已成為蕭索凋零的明日黃花,再度回首,恍若隔世。然而,我的內心深處,依然在顫抖,仿佛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舊傷,就算把它拋到腦後,假裝它不存在,可是,隻要在那裏輕輕按一下,立刻就會感到記憶猶新的痛楚……
6年前,我大學畢業並考上了公務員,之後通過爸爸的朋友關係,進入了一個互聯網輿論主管部門。這些年來,我那些“奮鬥在一線”的下屬(其中的不少人,確實是臨時工),在不少非正式的場合,被蔑稱為“五毛”。
我賴以混飯吃的行當,說白了,就是從廣大民眾喜聞樂見的網絡帖子尤其是微博、微信當中,以“高度的責任感”,尋找出“敏感”的東西,然後羅織文字獄,對其進行封殺。有些被上頭點名的敏感ID,被重點監控,其閱讀量一旦超過某一上限,便會被立刻刪號——而相關言論,我們會記錄在案,定期向有關部門申報。
同學會以及逢年過節,每當我被問及具體工作內容,我都語焉不詳地搪塞過去,或者謊稱是“領導秘書”之類。
但是,無論怎麼說,在有“學而優則仕”的官本位國度,我所從事的,畢竟是個很體麵的職業。我已經對這種“體麵”,以及相應的高福利,產生了毒癮一般的依賴——為此,我不得不將自己的靈魂切割成段,像菜市場的豬肉一樣出賣。
除了“打非”,我有時也參與“掃黃”。涉及性愛的內容,出於工作需要,我看了不少。但那些男歡女愛的內容,我毫無“性趣”。
——或許,我今生今世真正需要的,是楚泠那樣的男孩。但楚泠早已離我遠去,不,是我自己,主動選擇背叛了他,拋棄了他……
2003年5月,那個星期天,我和楚泠洗完澡,已經下午一點半了,我們這才想起,還沒吃午飯。可是,我一點也不覺得餓,隻覺得渾身疲倦異常。楚泠倒是吃了很多,一份蓋澆飯不夠,還要加上一份燒烤和一碗雞蛋湯,而我那份湯麵,隻吃了一半,就感到嗓子眼裏堵得厲害。吃完飯,楚泠說要退掉旅館的房間,和我出去玩,我卻堅持說要在床上躺一會。我一下子睡到下午五點多,才醒過來,感覺似乎好了一些,盡管嗓子疼得很厲害。我收拾好書包,和楚泠一起把房間退掉,錢都是楚泠掏的。
我打車回到家,爸爸媽媽問我幹什麼去了,我胡亂編了些瞎話,晚飯也沒怎麼吃。
當天晚上,我發起了高燒——現在想來,很可能使我洗澡的時候,渾身濕透,卻光著身子在浴室外麵呆了很久——父母帶著我上醫院,在我量體溫的時候,我左胸的肌膚上,那個墨藍色的“泠”字,被我的爸爸發現了……
接下來的兩天,我在家休病假,爸爸沉著臉,給老師打了好幾個電話,還去了兩趟我的學校。不過,爸爸似乎沒有對媽媽說,反正,媽媽至今也沒對我提過這件事。
到星期二,我的病基本好了,至少已經不再發燒了。那天傍晚,媽媽外出搓麻,至少晚上九點以後才能回來。五點多吃完飯,爸爸突然鐵青著臉,把我叫到他的身邊。
“邵遠,你已經快17歲了,你應該對自己行為的是非對錯,有所了解了!”爸爸的語氣,突然嚴厲起來,“坐好了!看著我的眼睛說話!你,和那個叫楚泠的,是不是——同性戀?!”
楚泠……同性戀!這兩個字眼,頓時讓我渾身一震。“不……不是……”我完全無言辯解,隻能用否定,聊以進行最蒼白的搪塞。
“不是和楚泠嗎?那你身上的那個字,究竟指的是誰?兩個男生在一起勾勾搭搭,這如果還不是同性戀,是什麼?”爸爸的語氣,竟然平靜得出奇,但他緊緊盯著我的目光,幾乎要噴出火。
“我……我……是這樣,和楚泠……楚泠他是高三的同學,他能幫我一些學習……還有,我身上,那個‘刺青’……也沒什麼,隻是覺得……好玩,在外麵地攤上弄的。現在的年輕人,弄個刺青,也不算很新鮮,甚至可以說,很平常……”
一個響亮的耳光,重重地摑在我臉上。“你別給臉不要臉!”爸爸突然暴跳如雷,一把抓起我的書包,從裏麵掏出個作業本,就要動手撕掉,“我他媽的沒有你這敗家子!丟人現眼的東西,不說實話,是不是?你他媽的別念了,書念得越多,越他媽的混蛋了!自以為學習好,是不是?我告訴你,就你現在這個樣子,一個同性戀,比他媽的地痞流氓還讓人瞧不起,就算你考上碩士、博士,你也會被別人當成變態、瘋子,不可理喻的人渣!你自己說說,如果別人都知道,邵遠是個同性戀,周圍的街坊會怎麼看你?就算你自己不要臉,我和你媽這兩張老臉,往哪兒擱?……”
爸爸越說越激動,幸好,他並沒有真的把我的作業本撕掉。但我內心的防線全然崩潰。我“哇——”的一聲哭了:“爸!我……我錯了,我以後不再這樣了,再也不這樣了……”
“你自己說,你再也不哪樣了?”爸爸一字一頓地問我。“我,我,再也不……”
“你別我我我的,有什麼話,想好了再說。還有,你現在說的話,要是不算數,以後再有什麼後果,都是你自己的責任——我可不會再管你了!”爸爸聲色俱厲地盯著我。
“我……我再也不和楚泠,和楚泠一起幹那種事了,我再也不在自己身上,刺那種東西了……”
我說完以後,爸爸咬著嘴唇,陰沉著臉,盯著我好久。忽然,他掏出煙,點著了深吸了一口,這才問我:“實話實說,你愛楚泠嗎?”
“不……我,不再……”我趕緊向爸爸“認錯”。
爸爸突然哼了一聲:“你還愛他,還喜歡和男人幹那種不要臉的事,對不對?”
我忽然感到很憤怒:“就算我愛男孩,愛楚泠,又怎麼了?這關別人的事嗎?憑什麼說我們這麼做是不要臉?為什麼身為男人,就不可以愛上其他男人?……”話還沒說完,我早已淚流滿麵,泣不成聲。
“你他媽的給我閉嘴!”爸爸頓時暴跳如雷,“啪——”的一拍桌子,“邵遠!你,你鐵了心不要臉,是不是?我告訴你,你這叫心理變態,性變態,比流氓還讓人瞧不起!你就不怕得艾滋病?我實話告訴你,要是你得了艾滋病,我馬上把你從家裏趕出去,你渾身腐爛得招蒼蠅,任何人也救不了你,全世界都是絕症!那時候,你休想賴在家裏臭塊地方,要死就他媽的給老子死遠點!我告訴你,搞同性戀的,十個有九個,將來早晚都會得艾滋病,美國的專家早就說了,這叫天譴、報應!因為你違反了大自然的規律!就像現在的氣候,為什麼變暖?為什麼溫室效應?因為違反了自然規律。為什麼任何一個稍微文明一點的國家,都提倡環保,提倡綠色生態的觀念?歸根結底,人就是要順應自然,而不是和自然規律對著幹。男人和男人在一起胡搞,這是違背自然規律的,臭不要臉的變態!”
爸爸的語氣,一開始很嚴厲,說得我脊背直冒冷汗,之後就越來越緩和:“邵遠,你自己好好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很多事情,不是你腦袋一熱,想怎麼樣就能怎麼樣。人,最起碼要能控製住自己,否則,就和畜生沒區別了。就算是畜生,還有通人性的呢,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是不是?邵遠,你現在才17歲,還是學生,學生的任務就是把學習搞好,其它全是邪門歪道。
“實話實說,我和你媽,都對你管得夠鬆了,你周末一出去就是一整天,你說去學習,傻子都不信!可是,我管過你嗎?我總覺得,你大了,應該能夠自己管好自己。就算你和女生談戀愛,隻要保持在一個限度,我都可以裝看不見,不幹涉你的自由。這要是在我小時候?上學談戀愛?家裏幹活都幹不完!哪有那個閑工夫?周末在外麵玩一整天,還騙家長,說找同學複習去了?——我小時候要是這樣,你爺爺非打斷我的腿不可!是我這個當爸爸的不開明,腦筋太死板嗎?你去問問,整個中國,有幾個爹媽,願意自己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兒子,是個心理變態的同性戀?!像美國,夠開放了吧?同性戀不也是受人歧視嗎?為什麼歐美的很多同性戀,成天嚷嚷著要爭取人權啊?因為他們根本沒有人權!因為他們根本沒被社會當正常人看待,缺什麼才要爭取什麼,是不是這個道理?在中國,一個同性戀,有上街爭取人權的可能嗎?你敢,馬上就可以把你抓起來,隨便判你個什麼罪,先關你個三五年再說!”
“爸,我其實,和楚泠也沒……沒怎麼樣。那個‘泠’字,我當時……當時——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我囁嚅著,我的內心,已經開始動搖。下意識摸摸左邊的前胸,似乎依然有點隱隱沉沉的痛。我甚至暗中埋怨楚泠:你當時,幹嗎我說什麼,你就做什麼?你不知道我是在發瘋?!
爸爸長歎了一聲,我看到一顆淚水,從他一邊的眼角滲出——那張臉,仿佛一下子衰老了許多。
“爸,我錯了!我答應您,以後我再也不和楚泠一起了!”
“邵遠,你自己說說,我現在,怎麼幫你收場?!你媽如果知道這些,非氣瘋了不可。說實話,自打你這學期一開學,我就隱約感覺你不對勁。你看看你自己的屋子裏,到處都是那種男明星的雜誌,女孩愛看這些東西還差不多!你買一本兩本也就罷了,問題是你差不多每月都買不少本,連去年甚至前年的舊雜誌都有——可見,你肯定不是單純的追星、追趕時髦。你一個男孩子,成天看這種女孩才看的東西,你自己難道不覺的丟人嗎?你買這些東西的時候,書店的老板用什麼樣的眼光看你,你從來沒注意過,是嗎?你胸前刺的字,是楚泠給你刺上的,沒錯吧?”
我點點頭:“嗯,是他刺的。”
爸爸哼了一聲:“你要說是你自己在自己身上刺的,我就馬上給你一根大頭針,讓你在自己身上再紮出個字!”
我頓時打了個寒噤,呆呆地望著爸爸。
“要是你不說同意,楚泠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在你身上刺字,而且還刺上他自己的名字!邵遠啊邵遠,我說你什麼好呢?!你讓別人在你身上這麼蹂躪,覺得舒服,覺得痛快,是不是?你不怕疼嗎?還是說,身上越疼,你反倒覺得越爽?!你知道這叫什麼嗎?這叫受虐狂!別人越是虐待你,越是拿你不當人,你反而越高興——你自己說,你他媽的是個什麼東西?王八蛋!”
爸爸說著,雙手左右開弓,重重地扇了我兩個耳光。頓時,我兩邊臉頰火辣辣的,眼前金星亂冒,耳畔嗡嗡作響。
“我他媽的沒有你這臭不要臉的兒子!”爸爸一把揪住我的脖領,把我拖到床前,隨手抄起一隻鞋子,用鞋底對這我的屁股不停地狠打。“你不是喜歡別人虐待你嗎?越是疼,你就的越爽,是不是?我抽死你這兔崽子算了!”
“爸——我……我錯了!”我“哇——”的一聲,大哭出來。也許,是我忍不住挨打的疼痛,也許,是爸爸的態度,令我感到了強烈的恐懼。或者我的哭喊,根本就是一種近同於搖尾乞憐的表態,我知道,唯有這樣做才是最有效的求饒,也是我唯一的出路……
爸爸終於停了手——從那一刻開始,我曾經有過“叛逆”苗頭的靈魂,徹底被抽去了脊梁的“反骨”,癱軟地跪倒下去。
之後,無論爸爸說什麼,我都毫不猶豫地順從。那天晚上九點之後,爸爸讓我洗個澡,趕緊睡覺。等到媽媽回來的時候,家裏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
第二天一早,我上學時,忽然發覺班裏的同學——特別是男生——見了我,表情有些異樣。第一堂課剛上了一半,我就被班主任叫到教務處李主任的辦公室,我爸爸一身鋥亮的西服革履,麵沉似水地坐在一旁。在他身邊不遠,赫然站著楚泠,和楚泠那滿頭灰發的父親。
“你這混蛋,還嘴硬!你這敗家子……”在我踏進主任室的一刻,楚泠的父親用手戳著楚泠的腦門,咬牙切齒地罵個不停。
“老楚啊!你別這樣,對孩子,你也要講點教育方法。別動不動拿出你在監獄裏學的那一套簡單粗暴的做法……”李主任坐在自己的寫字台前,不酸不涼地“勸解”著——與其說是勸解,不如說是旁敲側擊,巴不得挑起更大的火氣。
“李主任,你自己看看!我就算起訴你們學校,都有足夠的理由和證據!”爸爸一把將我拉到李主任麵前,擼起我的夏裝校服,露出我胸前模模糊糊略帶淡藍色的“泠”字。
“我們家孩子來你學校,是來念書的,不是讓你學校的痞子流氓,這麼欺負的!搶了我家孩子的錢,還在我家孩子的身上,留下這個永遠抹不掉的創傷!我現在就是要聽聽,你怎麼給我個解釋!”
“叔叔,不是這樣的!我從來就沒有要過邵遠一分錢!我和他是——”楚泠見了我,眼睛裏閃動著近乎喜悅的光芒,可是他的話,被我爸爸嘶聲打斷:
“住口!放你媽的狗屁!你胡說八道!你打了我家孩子,搶了他的錢,居然還用鋼筆尖,在我家孩子前胸刻下你的名字!你他媽的也太霸道了吧?就算是黑社會的土匪頭子,都沒你做得這麼過分!我知道,你有同性戀傾向,我是律師,學過心理學!你拿我家孩子,當作你的玩物,是不是?你還狡辯什麼?難道你說,這個‘泠’字,是我家孩子求爺爺告奶奶,自願請你給刺上去的?!就算是瘋子、傻子、神經病,都不可能這麼做!”
爸爸的最後兩句話,讓我的心就像利刃穿過一般,劇烈的刺痛。那一刻,我真的好害怕,爸爸會把我讓楚泠“刺青”的事情,在李主任等人統統抖出來。
“爸爸……”我不禁哭出聲來,臉漲地比發高燒的時候還要滾燙。
“你讓邵遠自己說!”爸爸把頭轉向我,“你自己說,那個‘泠’字,是不是指的就是楚泠?”
那一刻,我看到爸爸的眼神,就像烈火與寒冰交織在一起,又像是滴血的利刃,閃出的寒光。“我……嗯……”我抽噎著,緩緩地點了下頭。
“把眼淚擦幹淨!”爸爸的聲音越發嚴厲,“我再問你,你別怕,盡管如實說!楚泠那小子,這些日子是不是成天差纏著你?星期日那天你一個人出去,正好遇見了他,他先向你劫錢,你沒有錢,就被他拖到偏僻的廁所裏毆打,還在你身上,用鋼筆筆尖,刺出一個‘泠’字?”
我的腦袋裏一片空白,隻覺的眼淚不停地從臉頰滾落。
“楚泠!你這個流氓!你還配當個人嗎?!”李主任拍案而起,厲聲罵道,“你上次把同性戀的淫穢影碟帶到學校,還給好幾個女生看!我教書教了這麼多年,想你這麼不要臉的學生,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你這狗日的!混蛋!”楚泠的爸爸也暴跳如雷,重重地扇了楚泠一個嘴巴。我的心一驚,趕緊抹了兩下眼淚,偷偷掃了爸爸一眼,爸爸的眼神裏,分明蘊藏著不動聲色的冷笑。
“楚開科!你不配做我的爸爸!你住手!”楚泠的聲音,第一次如此激動,他一邊說,一邊隨手把自己的爸爸推到一旁,跨步直立在李主任的寫字台前。
“你……楚泠,你要幹什麼?有話,我們好好說……”一向嚴厲的李主任,此刻忙不迭地站起身,似乎要往後退。
楚泠笑了,此刻的笑聲,簡直可以用“肆無忌憚”來形容。我偷眼望去,那熟悉的麵孔,依舊充滿自信和知性的陽光,直覺告訴我,楚泠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對別人動粗,他會講道理的。
“李主任,你不用怕,我不會打你的。雖然我的力氣,把你拎起來,順著三層樓的窗戶扔到外麵去,肯定不成問題——但是,我討厭暴力,更不會對任何打不過我的人,優先使用暴力,這是我做人的原則。李主任,李淑培!你過去一直那麼威風,全校的同學甚至老師,誰都怕你三分,可現在,你的氣勢都到哪兒去了?!可見你的威風,不過是一種贗品,欺軟怕硬,看人下菜碟!你這種人搞教育,能教給別人什麼好?!
“李主任,還有這裏所有的人,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們,我就是喜歡男生,我就是同性戀!這,究竟會傷害到誰的利益?如果沒有傷害到任何人,你們憑什麼說我不對,憑什麼把我往死裏整?!至於我上次把所謂黃色影碟帶到學校,那幾個外國片子,不過是表現女同性戀者的愛情,我拿來給我認識的幾個女生看,首先,是各方都自願的,其次,這是我們的私事,憑什麼要你們管?再說,是不是黃色,並沒有一個統一的標準,就算是黃色,不過是表現人體以及做愛的情節,喜歡看這些內容,享受一些歡愉,為什麼不可以?學校裏,每學期都有打架的、欺負人的,還有偷東西的,這些事關大家人身安全和財產安全的大事,你們校領導根本沒有萬無一失的辦法,但是,卻偏偏喜歡對所謂的規矩或者風化,一點屁事就揪住不放!李主任,您真是辛苦啦!順便再告訴您老人家一句,您給我留校察看處分,我從來就沒有在心裏留下陰影,相反,我對此引以為榮!
“最後一點,我和邵遠,是彼此相愛的!兩個人相愛,難道有錯嗎?他左胸的‘泠’字,是他執意要我給他刺上去的!這是我們愛情的見證!這一點,邵遠會為我作證!——我的話說完了!”
楚泠說話的時候,校長和六七個保衛科的員工,已經來到教務主任室門前,卻誰也沒有進去,都在靜靜的聽著。四周鴉雀無聲。我不止一次,偷眼望著楚泠——他那擲地有聲的話語,融合著堅定、自信的眼神,此刻的他,宛如一個陽光四射的美少年天使,雖然沒有潔白的翅膀,但他的全身,都在閃耀著青春的陽光!
“邵遠!”爸爸的聲音,一下子讓我回過神來,“你自己說,楚泠說的,是真的嗎?難道,真是你發了神經病,心理變態,精神異常,自願讓楚泠在你的前胸,一針一針的刺下他的名字,自願一輩子當他的奴隸,是嗎?”
我掃了眼爸爸,他的眼神,就像兩把寒光凜冽的尖刀,直穿透我的內心。那神情,分明在嚴厲地告訴我:邵遠!這是你的最後一次機會了,你自己可要想清楚——你自己選擇吧!是選擇聽我的話,繼續做個令人羨慕的尖子生,還是選擇楚泠,讓自己身敗名裂,成為被大家戳著脊梁骨的瘋子、變態、神經病?!
我愣住了。耳畔,又傳來爸爸冷若寒冰的聲音:“邵遠!你星期日出去玩,正好在偏僻的地方遇上了楚泠,他對你說了不少不堪入耳的變態的話,你不答應,他就當場和你翻臉,劫你的錢,還毆打你,最後把你拖到廁所,在你胸前刺上那個字!你自己說,是,還是不是?”
我望著爸爸,足有十幾秒鍾,我看到爸爸的眼眶,噙滿了渾濁淚水,但他那緊緊盯著我的目光,越發嚴厲,越發讓我不敢正視……
“嗯,是,是這樣……”我終於點點頭,與此同時,我感到眼前一陣發黑,雙腿發軟。就在我即將倒下去的時刻,爸爸的雙手,緊緊把我摟在懷裏……
之後,我被送回家休養。當天,楚泠被開除學籍,據說,他離開主任室的時候,幾乎可說是“歇斯底裏”,一反他那充滿理性和自信常態,跳著腳大罵他自己是白癡,還說他今生今世,再也不相信所謂的愛情……
幾天後,我轉學了,聽爸爸說,李主任為此出了很大的力,她還覺得僅僅如此就能讓學校免於被起訴,她自己也徹底擺脫了麻煩,簡直太“便宜”了。“那個姓李的教務主任,我看,連刷廁所的工友,素質都比她強百倍!”這是日後,爸爸對李主任唯一的一句評價。
再往後,我轉入了另一所重點高中,很快,又成了全校數一數二的尖子生。我胸前的“泠”字,也逐漸模糊了,顏色越來越淡,終於變得幾乎看不出。在進入新學校的頭一個月,我把我的那些帥哥雜誌,分成幾批,悄悄地扔掉或者賣了廢品……
我的青春和激情,就此劃上了句號。
………………
此刻,我一個人坐在燈下,正在考慮撰寫一份關於近期網絡敏感內容監控和應急處理的報告。今年(2015)三八婦女節出了個大麻煩,五個據說挺能折騰的女權倡導者被抓,此後的37天,網上居然鬧得“滿城風雨”甚至舉世皆知。領導大為震怒,因為領導的領導為此鬧得更尷尬。而我,總要給頂頭上司賴局長一個交代。
越想,我越是心神不寧。下午臨開會前,那張舊報紙上,關於楚泠的新聞,裏麵的每一個字,無數次在我腦畔浮現。這是我相隔12年之後,再一次得到楚泠的消息:
本報訊(記者盧××)2。14特大滅門殺人案犯楚泠,於今日淩晨驗明正身押赴刑場,以藥物注射的方式,結束了罪惡的一生。楚犯在高中時期,由於行為不端被開除學籍。此後,由於不思進取、心理狀態不穩定,楚泠的生活越發潦倒。今年2。14情人節當日,楚泠在酗酒之後,與鄰居陳某發生口角,用隨身攜帶的管製刀具將陳某腹部紮傷,導致陳某搶救無效死亡。在楚犯行凶時,陳某的妻子和13歲的女兒聞聲趕來,都被喪心病狂的楚泠當場用刀殺死。楚犯當即落網,並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他聲稱,陳某長期以來對自己充滿歧視,多次散布關於自己的流言。“至於陳某的老婆孩子,誰讓他們是一家子?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
“誰讓他們是一家子?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這樣的話,居然會從楚泠的口中說出!我閉上眼睛,報紙上,楚泠最後的照片,一直浮現在我腦海裏:那張臉,依舊充滿陽光般的帥氣……
楚泠,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僅僅因為受到歧視,就足以殺掉一個人的全家,甚至包括一個13歲的女孩嗎?!
我試著“理解”楚泠的內心世界。我想到了昔日的這一幕:當我不小心摔壞楚泠的高檔CD機時,明明家裏一點也不富裕的他,卻故作瀟灑地將壞掉的CD機一腳踢飛……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他家的情況,任何人都不可能相信,他是個窮小販的兒子。明明家裏很窮,卻刻意把自己打扮得很眩亮,或許,在楚泠的內心深處,有著強烈的虛榮心。在一般情況下,虛榮心未必不好,因為,這幾乎是熱愛生活的必然產物。但是,在某種逆境下,虛榮心也會使人感到自卑,導致心理的扭曲。
——可是,楚泠啊,楚泠!暴力、殘忍,特別是這種遷怒於無辜旁人的做法,不正是你當初,最深惡痛絕的嗎?!
良久的沉默過後,我霍然站起身。旁邊是麵鏡子,鏡子裏,28歲的我,邵遠,較之12年前,外表似乎變化不大。在單位,大家都說我太過清秀,看上去頂多像20歲出頭……然而,我的心理年齡,在我大學還沒畢業的時候,就超過了40歲。
歲月,足以把一個人,改變得太多、太多……
我又想到了爸爸。曾幾何時,我對爸爸充滿了敬畏,我感到我內心深處所有的秘密,都被爸爸那雙既辛辣又嚴厲的目光洞察無遺。但是,對我“同性戀”的事,爸爸在我高中轉學之後,就再也沒有提過,連媽媽也一直以為我受了楚泠的欺負,無數次大罵爸爸窩囊廢,質問他為什麼不起訴學校,爸爸隻是默默地抽煙……為此,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對爸爸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是害怕,是憎恨,還是感激,或者是同情。爸爸的律師業績,在那幾年達到頂峰,由此結識了不少有錢有勢的大人物,我之所以能有現在的工作,很大程度上,是靠著爸爸朋友的關係。然而,就在去年,爸爸突發腦溢血死了,我望著他在相框裏的遺容,剛剛52歲,頭發已然一片花白……
我突然攥緊了拳頭。別再胡思亂想了!我已經奮鬥到這一步,根本沒有退路,隻有繼續走下去!我趕緊回到書案前,打開電腦中的相關文件。我又想到,我已決定向賴局長的女兒求婚,這是爸爸生前最後的遺願,也是我將來仕途上最關鍵的一步棋。然而,我知道,我一直對女性毫無“性趣”——無論怎樣壓抑,怎樣偽裝,真實的我,依然是個隻愛慕著帥氣男孩的同性戀者。盡管,如今的我,早已喪失了對同性示愛的勇氣。
——在不久的將來,我和賴局長的女兒結婚以後,我和她,究竟誰能帶給誰真正的幸福?想到這裏,在我腦海中,頓時浮現出這樣的畫麵:若幹年之後,賴局長老了,我通過裙帶關係,爬上了更高的位置;到那時,我很可能會對妻子——也是我恩人的女兒——變得越發冷淡。或許,我會找很多很多年輕、帥氣,外表充滿陽光的moneyboy,聊以填補我內心的空白……
年輕,帥氣,充滿陽光……這,不正是我心中的楚泠嗎?我猛然想到,楚泠被執行死刑,用的是藥物注射。我的心頓時又是一陣劇烈顫抖。或許,對大多數死囚來說,注射毒藥和槍斃相比,似乎“人道”得多,然而,對於楚泠那種特別害怕打針的人而言,這實在是太殘忍了。
“楚泠,那一針紮在你身上時,疼不疼?”我下意識地喃喃自語。耳畔,仿佛又傳來了楚泠曾經對我說過的話,宛若天籟之音:
——“我一直認為,世界上最邪惡的做法,就是把自己的怨恨,遷怒於無辜的人,對無辜的人進行傷害。”
——“不管中國還是外國,差不多全人類,骨子裏,都有這種最卑劣,最殘忍的一麵。”
——“我的最後一道底線是:冤有頭,債有主,別遷怒於那些和你無冤無仇的無辜。”
我沒有眼淚。
放眼望去,窗外,一片夜色的漆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