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煜開國數百載，從未出過像尹淵那般厲害的卜師，故而對於後輩的小卜師們而言，此人就如掛在天上的星子，遙不可及。
    關於尹淵的傳說大約是從上代君主武帝昭遲開始，昭遲君生性暴虐無端，好酷刑，好算命，手下養了一幫卜師為臣，日日占卜觀星，預測未來。
    當時的尹淵還是個學徒，跟著師傅進到宮裏，沒有人知道一百來號卜師中哪位是他的師傅，但據史官筆載，一百多號卜師測算國運，皆得出大煜會國祚綿長的卦文。
    “呃，打斷下。”聽到這裏傅青棣舉手表示疑問，“既然是國君來勒令預測，那些卜師哪敢說不好的話，觸怒君王可是會送命的。”
    青華聽罷，翻著白眼鄙視她，“青棣，你傻得也太厲害了，我們卜師如若不按照實意表達，是有違道法神心，會遭天譴的！”
    天譴？傅青棣在心裏嬉笑，現代人可沒人信這個，最多當罵人的幌子，禍福本相依，難不成禍患都是我違背天意受到懲罰？
    她暗暗吐舌，就讓青華接著往下講。
    大煜國祚長久自然是好事，可武帝執迷不悔，接著要卜師算他個哪兒子會是下一任君王。這一算不要緊，竟是七八種卦象，有預測太子，有說三皇子，還有人卦出是九公主，真是眾說紛紜，吵地不可開交。
    那顆耀眼的紫薇星，竟無人可以斷明。
    隨著占卜的繼續，招入宮中的卜師陸續失蹤或暴病，不消說定是成宮闈碾壓的犧牲品，永遠埋葬在朱紅宮牆後，化為枯骨飼養花花草草去了。
    傅青棣聽到此處不由渾身發寒，看來卜師雖然是這個世界敬重的職業，卻任然受王室限製，並非她想象的自由無束。
    然而就在皇宮氣氛陷入凝重狀態時，一個十七歲少年站了出來。
    主角終於出場，傅青棣像在聽懸疑故事一樣滿懷期待，而青華也高高吊起懸念。
    少年就是尹淵，直到後來宮中流傳出的講述，那日正是君王宴請百官，慶祝大將軍魏平凱旋而歸的夜宴。
    歌舞升平，華光異彩，酒宴正進行到酣暢巔峰，武帝昭遲一時興起，竟招來卜師再次測算紫薇星的方位，便是這場晚宴，尹淵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傲立瓊華殿上，伸手指向天宇一端，並看向前來赴宴的南海王昭璟，抿唇淺笑。
    “這便是下一代的帝王之星！”
    滿座嘩然。
    即便未親身經曆的傅青棣，此刻都驚訝的合不攏嘴，小屁孩也太大膽了，這不明擺是在說昭遲要被弟弟篡位，不得親嗣傳承社稷，要斷子絕孫嘛。
    “那場晚宴鬧得不可開交，尹淵當眾就被收押大牢，後來聽說還上了刑，要他重新占算。”
    “不過他沒有重算吧？”傅青棣肯定道，隻因為現下的國運確實如尹淵所言，南海王昭璟繼位，君臨天下。
    青華點頭，神色中滿是敬畏，雖然上古卜師留下訓話，卜師違背卦言是要承受天譴，可真正有誰能保證卜師的話是無心錯誤還是故意為之，而天譴，同樣難以分辨。
    故而尹淵當時的行為可謂莽撞，亦也謂是勇敢。
    真是耀眼，想自己十七歲的時候連個演講比賽都不敢參加，畏畏縮縮像個縮頭烏龜，傅青棣由衷佩服起這直言不諱的少年，敢於表達真實，隻是還欠了些火候分寸。
    “後來從宮裏出來的卜師都沒見過尹淵，有人說他是熬不住刑自盡了，有人說他逃出宮去，還有人講他被南海王救走，總之沒個準信兒。”
    青華吹溫煎好的補藥，端到傅青棣手上，傅青棣捏著鼻子灌下去，青華這才接道：“後來南海王真正當上皇帝，尹淵才重出江湖，然而隨之而來的卻是惡名。”
    他們說尹淵在當年的酷刑中入了妖魔道，占卜成狂，每占一次定要以人血開卦，如若卦言成真，他就要用活人祭天謝恩，尹淵的卦文上，常常血跡斑斑，慘不忍睹，猶如嗜血妖鬼，他妖卜的名號就是由此叫開。
    傅青棣聽罷，心裏各種不是滋味，曾經勇敢的孩子最後竟是這樣個結果，這也太。。。。。。
    青華端回藥碗，摸摸傅青棣的頭，笑道：“他來估計也隻是走個過場，沒人願意做他的弟子，咱們不管他，先練基礎的起。”
    尹淵，尹淵，傅青棣默念了這個名字幾遍，忽然有些期待見一見這原本該風光無限，卻被世人稱為妖魔的卜師。
    畢竟，他與自己，猶如兩個世界的人。
    瀲灩與清冷，榮耀與無聞，墮落與灰暗。
    傅青棣閉上眼，靠著鬆軟被褥，沉進周公的懷抱。
    ***
    天光放晴，昨夜淅淅瀝瀝淋了場大雨，今早起身見得天空碧藍白雲過隙，全然無人口密集城市的大氣汙染，那天看上去簡直都要藍的透明，傅青棣站在蒼穹下，真想大喊幾聲以表舒爽痛快。
    深深吸口氣，五髒六腑都似被清洗幹淨，古代就是讚，原生態環境純自然，如果沒有煩人的卜卦課來叨擾，傅青棣簡直可以放空自己什麼都不想，全天候發呆。
    天往往是不隨人願的，換上新衣傅青棣苦著臉站在後院裏等候教課。這是她第一次出那間小屋，原來沒覺得，等到見大世麵了才深感當時住的是多麼簡陋，如今她身處傅氏家宅北上苑，盡管隻是傅家一隅，其奢侈富麗足以見得。
    那些貴的要死的花花草草在現代可是要買票才能看的，還要隔玻璃！那古建築隨便一塊磚都是值錢的，要供到博物館裏！我的天那些美男子絕對是搶手貨，隻要九九八不解釋！
    傅青棣低著頭杵的跟木樁子似得，絞袖子各種不自在，正內心糾結翻滾間，一袂白衣閃現，傅青棣尚未反應過來，就聽冷冽嗓音響起：“你便是那青棣，當年的囂張丫頭？”
    青棣一個哆嗦，早聽青華說今日來教課的是名叫浮苓的導師，原本以為是個女老師，誰知道是個男的，不過特征符合描述，著白裳，聲線冷，估計好嘲諷喜護短也非虛言。傅青棣站得筆直僵硬，低頭呐呐答應，眼風隻敢快速上瞟，便迅速移了下來。
    從前讀書時都是大課，學校多得是討人喜歡的學生，傅青棣是半學期下來老師都叫不出名兒的那一類，非常沒有存在感，如今這一對一教書，導師隻盯著她一個，怪不適應。
    “浮苓導師好。”
    她就像是初入學堂的鄉下土姑娘，尷尬生硬的表示禮數，浮苓上下打量著這丫頭，隻覺她大病後連性格都變了，原來盛氣淩人的囂張不見蹤跡，反倒顯得怯弱膽小。
    “早聽聞傅家青棣天賦異稟，想你當年比傅青華還要傲氣，現下看來，怎麼是這般拘謹？”
    我哪曉得原來那瘋丫頭做過什麼，還天賦異稟，天翻地覆越來越爛才是我最好的形容吧。傅青棣心裏嘀咕，嘴巴關得緊緊的，隻由著浮苓數落，活像犯錯的小孩子，一副可憐兮兮模樣。
    浮苓不想再逗她，請他來作導師他本是不願，還是看在青華和他師傅麵子上抽空臨時帶人，隻望這病徒不要一竅不通才好。
    “既然臨時來教你，我也希望你能靈巧些，這樣吧，我先考你幾題。”浮苓隨口問來：“易，乃本行入門，你先把三百八十四爻背來聽。”
    “三百八十四爻。。。。。。”傅青棣瞪大眼睛，她自認記憶不錯，可卻沒這樣玩的，她所了解的易經共六十四卦，每一卦六爻，每爻下還有卦辭，都為文言構成，她醒來不過六天，修養三天後第四天起開始背書，到現在不過才背完六十四卦，這三百多爻，可怎麼出的來。
    這題也太難為人了！
    傅青棣臉色轉白，沉默不語。浮苓看她麵露難色，皺眉道：“你莫要告訴我這個你都不行，我可是有意挑簡單的出。”語氣嘲諷。
    “導師請您原諒我，我下次定會背熟。”傅青棣畢竟是北漂過的人，那種不冷不熱的話還是會講幾句，許是她這道歉毫不誠意，浮苓冷笑道：“好個原諒，青棣，你是要等到清風宴時再求族長的原諒？”
    話說的她心裏極不是滋味，想她初入繁城時也遭過這樣的冷嘲熱諷，她都是淡淡回應便默然以對，到後來也便沒人再有心刁難她這個小芥子，由著她透明下去。
    傅青棣不語，神思稍稍有些飄忽，似乎又回到當年青澀年紀，真是不堪，她靠這個“技能”居然還能在大城紮下腳跟，或許也是因為那包容喧嘩的地方不差她這沒有競爭力的北漂族吧。
    她也知道事情一定砸了，浮苓看樣子就是不情不願，自己這表現，保不準要受他怎樣奚落。
    浮苓本麵露失望，然在這丫頭眼底竟是看到了可謂傷感的情緒，過去多麼風光的青棣如今淪落到如此境地，自卑懦弱，即便抗爭都是小小的綿綿的，不如曾經脾氣。
    憑他卜師的敏銳，這丫頭如今身上卜息弱的可憐，即便精通書籍，日後卜卦亦是艱難，前途希望甚渺，保不準來日的清風宴就要被掃地出門。
    “唉。”浮苓歎氣，那點兒護短之情就生了出來，像當初他可是即煩躁這丫頭的瘋瘋癲癲，又慨歎她的朝氣活力，如今一朝頹敗，卻也頗為同情。
    風悄然送來不遠處的嬉笑，躲在草叢後的傅家子弟的譏嘲傳了過來，傅青棣捏緊拳頭壓下委屈，這般光天化日的袒出自己的軟弱，不憤恨是假。
    “傅青棣。”浮苓不願再過多停留，回身便走，然那一番話，也隨風逐來。“我不收笨徒弟，你也無需如此。與其求旁人寬容，倒不如自己做到能抬起頭來，看看你現在這樣子，委實難看。”
    “難看真難看。”附和聲窸窸窣窣不絕於耳，傅青棣呆呆站在原地，久久不得言語。
    ***
    幾日後，青華前來探望，他是個忙人，拜的又是二族長作師傅，身上的壓力擔子也重些，每回都隻能待上一小會兒，而這幾天來都見青棣在發奮背卜辭，真有要吃書的幹勁。
    “青棣。”青華喊她，傅青棣隻來得及點點頭，便又埋入大堆生澀書卷中，這幾日她腦中有點亂，各種回憶都洶湧上來，反倒是死背些東西能讓她暫時安寧。
    見她如此專注，青華不好去打攪，明明知道卜卦文書是一關鍵，可卜息決定了卦文的準確性。青棣的卜息，浮苓前輩還特意來找過他，哪怕是善於引導的浮苓，都不禁要搖頭。
    三個月後的清風宴很快要到，青棣，如何是好啊。
    青華暗歎口氣，擱下帶來補身子的食物，默默退了出去。
    房內的青棣仍專研著，她從大堆文書查閱一卦的辭意，翻箱倒櫃間忽見一本封麵已破舊的書冊，隨手取來，不禁為作者署名感到詫異。
    尹淵，又是他，他那個妖魔還寫書麼？
    背的頭疼的傅青棣晃晃腦袋，隻覺一陣天昏地暗，待到不暈乎了，這才翻開書頁，就著燈火，靜心詳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