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傳說中能夠亂世的妖荼劍？”
    “正是。”
    他笑吟吟地坐下來，看著皇帝蹙起了眉峰，麵容嚴峻地仔細觀察著他帶回來的那把劍。
    劍是好劍，但劍身扭曲，弧度詭異，在微晃的燭光中，隱隱有妖氣流轉。
    他輕輕地伸出手——他本來是想撫平皇帝眉間的皺紋，但卻隻是緩緩地按下了皇帝持劍的手，然後笑道：“劍如今已經在陛下的手中，還有什麼可擔心？”
    皇帝仿佛突然回過神來，微微露出一點笑意，親手斟了一杯酒遞給他：“朕一直在等你回來。”
    皇帝向來神情冷漠，這一絲笑容雖然輕淺得仿佛一抹幻覺，卻讓他還沒有飲酒，便覺得自己已然醉了。
    醉了，便沒有那麼多的顧慮了。
    他笑著伸手，似乎要去接酒杯，但握住的卻是另一隻溫熱的手。他將皇帝拉入自己懷裏，埋首在他頸間，肌膚相觸，好像便驅散了皇帝周身的冷漠。他看見皇帝麵頰微紅，卻仍故作鎮定，不由低笑出聲，輕輕在皇帝耳邊咬了一下。
    氣氛中多了幾分旖旎，皇帝微微轉過身，把還在手中的酒杯遞到他麵前，卻偏著頭不去看他。
    他笑著摸了摸皇帝的頭，就著他的手將那杯酒緩緩飲下，微帶辛辣的醇香液體從唇齒間流過時，似乎還能感受到皇帝掌心的餘溫。
    隻是，酒液入腸，未等醞釀出幾分醉意，他卻忽然間變了臉色。而也在此時，他的懷裏一空，冷氣襲來，他腹中的劇痛似乎更加重了幾分。
    皇帝站起身後，慢慢放下空的杯盞，轉頭看他時，已經恢複了往常的冷漠神色。一頭烏黑的長發襯得他麵容蒼白，但眼角眉梢的冷意卻如冰山般堅不可摧。
    仿佛方才的臉紅心跳，都是假的，或者，都不過是他的幻覺。
    他閉了閉眼，抬起一隻手按在自己腹部。
    那麼，一直以來的那些低語、那些傾訴、那些依靠、那些陪伴，也都隻是帝王心術，全都隻是一場騙局麼？
    他緩緩露出一個笑容，然後慢慢地抬起另一隻手，食指輕輕地按在皇帝的眉心。他陪在皇帝身邊，一直想要撫平縈繞在他眉宇間數不盡的憂愁煩惱，可是偏偏直到現在，皇帝的眉心還是皺成了一個“川”字，眼神中閃爍著疑慮和警惕，似乎在疑惑他怎麼還笑得出來，他怎麼還能抬手，他怎麼——
    還沒有死？
    “嗬……”他沉沉地笑了笑，想要開口說什麼，卻已經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斷腸之痛，錐心之痛，在他身體內交織成片，整個前胸都痛到痙攣。酒液中的毒，是頃刻間便能要人性命的劇毒，隻是那毒給予他的痛楚卻遠不及一顆真心被狠狠踐踏所帶來的煎熬。
    皇帝偏過頭去，他沒有了著落的手指便無力地垂下，捂著腹部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按在了心口。
    你是不想讓這一幕髒了你的眼，讓一個死人添了你的晦氣，還是……也許你也會不忍，也會有哪怕一點點的心痛？
    他再也無力支撐，倒在了地上，明黃的龍袍就在眼前，那樣明亮又無情的顏色，讓他自覺地斷了那不切實際的妄想。
    心口的刺痛更甚，他已年過而立，卻從未體會過如此徹入骨髓的痛楚，而那痛楚終於將他拉入了一片無邊無盡的黑暗，他伸出的手什麼也沒有抓住，於是便毫無依憑地直直墜落，直到他覺得自己馬上就要觸碰到地麵，摔得粉身碎骨時，他渾身一個戰栗，突然清醒過來。
    星疏月朗，蟲鳴竊竊，他正坐在樹林間一截高高的樹枝上，一切都靜謐而安詳。
    他心有餘悸地撫了撫胸口。
    那不過是一個夢，卻又不僅僅是一個夢，腹中的劇痛已經消弭，但心口的疼痛卻仍舊真實得讓他忍不住微微地躬下身去。
    他本來坐在樹枝上，這樣一低頭，因為方才夢境中的墜落感仍然殘留在腦海，他不由產生了一陣微微的眩暈，眩暈過後，他看見地上的草坪中伏著一個人，而那人也正看著他，眼神在黑黢黢的深夜裏閃著寒光。
    他將捂在胸口的手不著痕跡地放下來，然後露出和善的笑容，向那人揮了揮手。
    那人卻麵無表情，開口時聲音嘶啞：“顧申，你要記得你的本分。”
    顧申笑著比了一個“放心”的手勢，然後便作勢坐直了身子，將視線投入院落中開著窗的那間房。夜太深，房間中的一切都隱沒在黑暗中，但顧申知道房中睡著一個人——一個除了睡覺無時無刻不在笑、笑意卻沒有絲毫溫度的人。
    嗐，不過是個沒有安全感的孩子罷了。
    顧申這麼想著。
    但那個年已二十三歲、早可以成家立業的“孩子”，卻正是他現在的本分。
    他是顧申，是孤劍閣的十二影衛之一，而他的本分就是用自己的性命保護現任孤劍閣主顧花若的安危。
    此刻正值醜時，是普通人睡得最香的時辰，而顧申卻正兢兢業業地守在自家主子的窗外，監視著風吹草動。隻不過，從顧申現在的表情來看，他這個影衛對自己的主子，並沒有多少尊敬的意思罷了。
    其實孤劍閣的影衛向來要求無情無思、無悲無喜，顧申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是犯了大忌，底下的那個人還在用眼神狠狠地瞪他，顧申卻故意裝作沒有看到，隻是坐直了身子——
    繼續打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