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無關正文,短篇)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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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二子的姨太帶著你來看我。我卻正巧餓著肚子蹲在門口的角落裏抽煙鬥,因為被毆打而腫得麵目全非的臉滿是灰塵而痛得呲牙,一抬頭看見十妹愣愣地看著我,她身後是穿戴整齊的你。
“十……十妹……”我一瞬間來不及反應,便看見十妹哭著跑出去——她被我嚇得認不出我了。我縮了縮手,看了看她,最後隻得作罷。但我撇過頭去卻不看你,狠下心來裝作不認識。而你在我身後沉默地站著,直到二姨太不耐煩,道:“……民/國,進屋聊吧。”
“民/國”是我失了父姓清以後的外號。那時我已是頹廢了,想著:進屋?也好,看看我落魄的樣子,不要再寄心在這裏罷。
這便開了門。你垂著頭慢慢進來,不懂做錯了什麼一般手足無措。猶豫片刻,你用顫抖的聲音對我說:““他們……他們允我上學堂了……”
我縮在了角落,背對著你,心裏雜亂無章,因為疼痛和此刻悲哀屈辱的地位突然擠不出勇氣答應你,隻能任憑冷汗使我臃腫粗糙的臉睜不開眼簾,讓我感覺自己沒有流淚。小弟,小弟,我在心裏默念,你很好,這樣很好。
你絮絮叨叨地說著,抱怨著,不時看我,又低頭。這時二姨太領著十妹進來了。十妹看到我眼睛一霎那亮起來,接著覺得委屈了,哭著撲進我的懷裏,道:“大哥,大哥!這些年……我好想你!”
那二姨太突然低聲嗬斥:“可是嫁人的妮子了,不守婦道地做事要人說閑話麼!”
“嫁人?!”我摟住她,狐疑地質問二姨太:“小漁她年歲不過十一,哪裏可嫁!再說……”
“家主,我們的家事,可輪不到外人來指手畫腳!”二姨太用她細長的眼睛上下掃視著我,皺著眉頭而且口氣冰冷。門外早些候著的家仆聽得動靜推門而入,其中家什一隻手搭在七弟的肩膀上,一旁的三妹泣不成聲。
我大驚,隻得放下十妹,問:“其他人呢!”
七弟抽噎道:“上街,上街玩去了……”
我鬆了一口氣,卻胸口痛起來。我莫名慌,問:“十妹……可,可是和列家二公子列衵?”
“正是。”
我頹然鬆懈在椅子上,緊捂胸口。留那列衵平日生意場上處處針對不說,單是那沾花惹草不務正業一則就可以讓多少人退避三舍,現竟強娶我的妹妹!我也……也無能為力!
十妹反而破涕為笑,安慰道:“大哥,別擔心……小妹知道你的心意。小妹會保護自己。何況列衵說了,他對我好,那就是生生世世的好……”
我無力反駁,似乎一根細針卡在喉嚨頭,如何都不敢動彈。因為這一動就如同要湧出血來,讓我痛得歇斯底裏。
她便和來的幾個家仆退去,離開前偷偷給我留了幾塊銅板,我也是不願收。
回過頭來。可能是來看我,你的衣服用的是豔紅的綢緞,即使二姨太待你不冷不熱,我也能感覺出你也依舊是身子硬朗的模樣。我想到你的那些哥哥姐姐們,因為一起吃苦頭衣裳都還是用當年逃出來時往長了補的樣兒,你卻有心了,還想回來認我這個病夫。
二姨太摟著你,直截了當道:“老婦也稱您一聲家主了。就不必拐彎抹角……這孩子可是要上學,戶籍上卻還是令尊的大名……您說吧,就給孩子一個意思。”
我挑了挑眉,問:“家父的大名可是上不得台麵?”
“當然。”她道。我自曉這是必然的,沒成想她這麼直接地說了。我頓時覺不出臉上的皮有幾兩,壓著聲音向過去,問道:“灣灣……你可覺得這‘大清’上不了台麵?”
“雖說是歿了,我……”你的眼睛抬頭看著我,讓我的腦海中昔日一同瘋玩的記憶湧上來。發現我注視著你,你的瞳孔猛地亮起來,突然如同得到了天大的寵幸,連忙答道,“不覺得,不覺得!”說著說著你竟要哭了,要我抱似地張開手,水靈的眼睛染了胭脂般暈開你眼角的溫熱。
我心一急,裂開了偽裝,也是狠不下心來的。猶豫間正要抱起他,二姨太近了跟前,冷笑著,道:“家主,您手頭上的生意,可是因為無路,這才被無故打了吧?”
我的腦中過電一般,使我頓住,繼而她又說:“小雞崽兒們都侯著吃蝦米呢,要是這大的死了……或者哪隻撲通一聲,不見了……”
“你最好住口!”我咬牙切齒,自知麵色已是陰霾,奈何劍鋒出鞘,寒氣更加逼人。
可她看著我,雖是被我嚇到,卻仍舊趾高氣昂。
我有什麼資格呢?片刻,終是放下了。我慢慢背對你,道:“你滾吧。”
“大哥……”你瞪大了眼睛。
“大哥?嗬嗬……嗬嗬哈哈哈大清如何?我這大哥又如何?!……你這棄兒,跟好你的二母親!不要再喚我大哥!你這富家公子,我,我不要也罷!”我撇過頭去,大吼著不願你再進一步。
“大哥!大哥你莫不要我!大哥!”你再也忍不住假裝懂事,撇去乖巧地站著候我的樣子,你不顧一切地撲過來,就要嚷著抱我。
“啪!”一個巴掌印,赫然印在你稚嫩幼小的臉上。
我假裝沒有看見你眼中強忍的淚水和最後虛弱的期待,對於你的受傷和不可置信,我無動於衷。
我自顧自拾起了地上破爛的煙鬥,打著哆嗦若無其事地用火柴點了煙,細細吸了一口。那真是如同罌/粟要人上癮一般讓我忘乎所以,眯著眼給那被我嚇到的二姨太呼地吹了一口氣,哈哈地笑得讓我自己都覺得瘮人。
朦朦朧朧間,我最後聽見的,是你飛奔出去時雜亂的腳步。
我漸漸沉入那如醉如夢的極樂中,沒有看見你撲入她懷抱後也無法抑製的痛苦和委屈。那煙草燒到了我的皮肉,讓我的靈魂化為一絲極淺的灰煙,沒入那硝煙和星火縈繞的方寸間,為了癮上時的勁頭而血骨炸裂。
希望點點終於在你的眼中消逝,我無法篤定你片刻間拾起了什麼。或許那一刻,你判決了哥哥,判決了殘忍而頑固卻還甘於沒落的我,使我真的將不再有機會牽住你的手。
隻是最後我胸口鑽心地痛著,一口血噴出來,如夢初醒。劍摔在腳下,雙膝狠狠跪在地上,握著那執劍的手腕,我顫抖不已,在關節處的皮肉被碰撞刮蹭得慘不忍睹。一滴眼淚,一滴渾濁著猩紅的眼淚掉在血痂間的裂縫裏,痛癢卻不可抓撓。
隔天他們問我見到你們的情況時,提了我手腫得慘不忍睹的事,我對於你們的到來揚起了自豪的笑,而手隻道是凍瘡磨破了皮,討來一塊舊布自己蓋著。
但從這一日開始,我卻默默恨起自己的無能為力,可笑間無論多少舟車勞頓,夜以繼日的拚搏工作,卻也是仰頭傷月,夜以繼日地加倍想念,想念和後悔。且每每這時,竟發現沒有人理解我。他們都淡淡地斜眼看著,嘮叨又是一年貧賤的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