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您的付出。”
    他收回手。超額植入電子使他的手無法克製住顫抖，但他很慶幸自己沒有猶豫。他轉過頭，忍著哆嗦問那個拆下機器的專業人員，道：“所有…所有的都…都在裏麵了嗎？”
    “都在裏麵了。”那個專業人員穿著白色的製服，口罩上麵露出一雙似乎沒有感情的眼睛，但他過了一會又猶豫著，說：“黎先生就到了，他應該……也很抱歉拿您的記憶的。”
    “沒事……我已經忘了，”他著擺擺手，“沒…不需要那些記憶了。”
    他一瘸一拐地站起來，走出去，從背後看他，模樣幾乎就是顧燈斯。隻不過他佝僂著背，步伐虛弱而勞頓。隻有床上沉睡著的才是真正的顧燈斯。這個身份不再是屬於他的，他隻是一個失敗者。
    希望那個悲劇不要再重演。他緩慢地推開門。
    ……
    “幫我守住這個家。”
    “不，是‘這個龐大的企業’。”
    “……”
    “難道不是嗎？這麼大塊肉，有誰會不想要？”
    “…黎肆，先前一直是我手把手培養你……一年多了，你的哥哥也回來了，你沒有必要跟我對著幹！”
    “所以我希望你弄明白。顧先生……你的時間，可不剩那麼多了！”
    “我懂你的意思！”
    “你不懂誰的意思啊？顧先生，千萬不要沉迷在你還活著的幻象裏……總有一天，你會墜入萬丈深淵的孤獨。沒有止境，沒有知覺，沒有你最想留住的回憶！”
    “住口！住口……咳咳，咳……”
    黎肆扶住黎錦韞因為過度憤怒打顫的身體，聲音刹那間變得平靜而冷漠：“身體要緊。”
    一年以前的話，絕對不是這樣的。他懦弱得甚至無法看清周圍的每一個事物，每夜每夜地縮在肮髒的床下。他沒有受過教育，沒有判斷能力，內向又固執地依賴著他的哥哥，所以他隻要在房間裏，就習慣躲進窄窄的床下。
    但在那次分開後，哥哥失蹤了整整一年，音訊全無。在過了毫不知情的第三天，空氣濕潤的淩晨裏他尋著惡臭畏畏縮縮地從床下爬出來，麵對的是沙發上已經腐敗變質了好幾個小時的六叔。
    那一刻猶如時間靜止，又被洗刷改變。這使他一片空白的腦袋頭痛欲裂，在他還沒有意識到什麼前他就跪縮在了地上，哈著氣地幹嘔起來。
    六叔僵硬在他沾滿了酸味嘔吐物的沙發邊，舌頭外伸晾在紫白的唇葉上，眼睛半睜開，淌出的膿液已經開始結塊。惡臭來自屍體的襠部以及上至胸口，內髒的血腥氣息與褐色汙漬透過衣布的空隙滲透整個客廳的每一處。
    六叔一動不動，沒有掄起酒瓶摔自己。
    他的屍體一動不動，好像他行屍走肉的生命。
    他終於，死於酒精中毒。
    從記事起六叔是一個無所謂得過分的人。一個人住，沒有女人，也似乎沒有孩子。自己出點什麼事都會被六叔接回家，也有好生地照顧，想來其實不喝酒的時候他邋遢的衣物裏還會透出點沉默但有溫度的痕跡。隻是六叔四十多歲，有了錢就整日地酗酒，醉了經常打人，樣子恐怖卻讓人感覺到他的可悲。他可能是自甘墮落的，有時候沒有打人了，就從衣服裏掏出一張毛邊的照片，傻愣地看著。
    要是看久了，他還會流眼淚。透明的眼淚從他高高的鼻尖流下來，滴在半個巴掌大的照片上，他就會好像很緊張很懊悔一樣地慌忙擦掉。
    有時候，黎肆覺得隻有那一瞬間的六叔，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活人。
    至於六叔為什麼要對著一張照片那麼金貴似的抹眼淚，他不懂。
    隻是死了就是死了，從沒有感覺到的親切，也不再需要被感覺。
    然後六叔的葬禮，有很多人幫忙，但其中並沒有哥哥的出現。所有人都像不知道他存在過一樣地對於自己的疑問發出疑問，甚至認為自己入了魔障。
    後來黎先生出現，收養了自己。
    在隨著黎先生生活的與學習的日子裏他發現黎先生收養自己的原因可能有很多。黎先生就像六叔一樣孤獨，但他不頹廢。決定幫助黎先生是在一個承諾，在黎先生承諾找到並再也不讓哥哥離開以後。那個承諾中他哭著麵對虛空給自己畫上了無法掙脫的枷鎖。陪伴了他十二年的，相信了十二年的不正常不真實的生活就此結束了。
    為了隻剩記憶而在現實中找不回蛛絲馬跡的人。醫院找不到了，居住的地方也不見了，他終於停止了漫無目的的追尋。著手日後再也不會跌落絕望深淵的成功的積累。
    那麼，就算現在哥哥對自己的態度似乎變了，他心裏感到迷茫，但他不會回頭。他同意一切按黎先生說的辦，因為他知道哥哥要的不是自己，重返課堂，榮華富貴，地位金錢……終有一日他可以悉數奉上。
    隻要執念，就可以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