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色的木板仿佛又揚起一陣灰塵，浮著，沉著，蕩在擁擠的列廊裏，嗆得卡桑德拉尷尬地猛咳。
    本炙熱的鼻息驟然而止，拂在卡桑德拉耳廓的手指變得異常僵硬。
    “為什麼？”
    卡桑德拉小心翼翼地看著本，眉頭蹙得高高的，她要怎麼回答他？
    “對不起”，卡桑德拉猶猶豫豫地說：“我隻是覺得，在圖書館這種神聖的地方…而且我們也不是那樣的關係，會、會不會太輕率了。”
    本僵硬的手指“唰”地倒在地上，骨節撞擊的清脆聲震得卡桑德拉一聳，“是嗎？”
    奧蘭多金色的眼眸，仿佛就在躲在卷軸的縫隙裏，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她，猶猶豫豫，戰戰栗栗。
    “本，其實我…”
    “我不想聽”，本垂下頭激動地說著，然後愧疚地瞟了一眼，語調才稍稍緩和：“我說過了，等仿真訓練結束後再告訴我你考慮的結果。”
    卡桑德拉怯弱地搗搗腦袋，“嗯…”
    現在，大概就是最糟糕的狀況了吧？
    本健壯的身軀往後挪了挪，騰開一個並不寬闊的縫隙，橫在兩人之間，仿佛在無聲說著他現在有多尷尬、多狼狽。
    卡桑德拉終於第三次看到了本·阿姆斯特朗失落的麵容。粗黑的眉毛瞥向下，原本飽滿的鼻孔壓成了橢圓，白而發亮的牙齒緊緊地咬合，那張硬朗的、輪廓分明的臉垂著，像被什麼抓破了似的，隱隱約約地彌漫著疼痛。
    極度的愧疚堵在她的喉嚨口，她要是不說出來，就會窒息：“對不起！”
    本失落的臉緩緩地抬起來，染上更悲傷的顏色。他看著卡桑德拉唯唯諾諾的模樣，她蹙起的眉頭，狠抿的嘴唇，忽然覺得自己現在像極了在中廳裏咄咄逼人的布萊爾。
    那個時候，她也是這副模樣，害怕地一遍遍地說著“對不起”。
    本露出卡桑德拉根本理解不了的複雜神情，“別再說對不起了。”
    求求你，不要…
    這會讓他覺得自己像個惡魔，像個逼迫他人的混蛋。占著一點點曾經的恩情，瘋狂地渴求回報。
    “也許，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本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像被人狠狠揮了一拳似的，一蹶不振地說：“是我太著急了，是我不好，我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狀況已經發展得連卡桑德拉都蒙昧不明了，她呆愣愣地看著本，絲毫不懂為什麼他要向她道歉。明明是她犯下的罪過，明明是她該承受的懺悔，怎麼全被他給搶著說出來了。
    麵對這種尷尬，卡桑德拉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逃。一如既往地逃，逃到她認為最舒服自在的地方。
    “我、我想回去了。”她溫溫吞吞地說著，慢慢站起來。拎起懷裏的一遝羊皮卷軸，一卷一卷地放回原處。然後磨磨蹭蹭地錯開，站在一旁愚弱地看著本。
    “我先走了。”
    卡桑德拉衝本猛點兩下頭，“刷”地就躥進階廊裏，一溜煙地跑了。
    本愣在原地，不禁苦笑。剛才還那麼拖遝溫吞，一想到可以從他身邊離開，就敏捷地和隻鹿似的，抓都抓不住。
    算了，他需要冷靜會兒，剛才那種局麵真的太糟糕了。
    本從書架裏鑽出來，走在青灰色的地板上，左看看，右望望。青銅和紅木死板地站著，幾張長桌仍孤零零地等著別人寵幸。階廊裏散出一股灰塵味，越來越濃，好像這些灰塵都已經晃進他的眼睛裏，恍恍惚惚地，要看不清眼前的路。
    “嗨！本！”艾倫的聲音清晰地飄進本的耳中，他仰起頭，追著聲音的方向看去。
    艾倫和艾米瑞達正站在二樓的圍欄旁，艾倫慵懶地折著腰，手裏捏著一卷羊皮紙，對著他揮得起勁。艾米瑞達則很安靜，捧著卷軸，乖乖地待在艾倫身邊。指尖的藤條服帖地攀上圍欄，扭曲身子探向他。
    本二話不說，循著另一邊的樓梯拐上去，幾步就走到艾倫和艾米瑞達跟前。目光注視著兩人，心裏想說的，已經直接明了地寫在了臉上。
    艾米瑞達急匆匆地辯解：“如果不是艾倫跑到森林裏死乞白賴地纏著，我是絕對不會來這兒的！”
    艾倫“嘿嘿”地笑，“一路上都說要回去，最後還不是來了？”
    “你那麼鬧騰，誰受得了！”
    “我不鬧，你能來嘛？”
    “我真是快被你煩死了。”
    “可，現在你不是隻能被我煩了？本天天想著卡桑德拉，總不見得我倆還得橫進去，沒眼色地阻撓吧？”
    艾米瑞達氣得說不出話，悶下頭，指甲“滋滋”地撓著圍欄。
    艾倫一看她不想理他，隻好識趣地轉回去，對著本說：“你小子，絕對不是一個人過來的吧？卡桑德拉呢？”
    艾米瑞達聽到卡桑德拉的名字，忽然激動地咬牙，藤條跟著僵硬地直起來，氣勢洶洶地伸開嫩芽，甩在圍欄上，敲得劈啪作響。
    “她已經走了。”
    “唉？你不和她一起走？”
    本搖頭，滿臉無奈，“我現在不想說這個，仿真訓練你們都已經準備好了？”
    艾倫揚起腦袋，得意地說：“那有什麼？不就是個仿真訓練，哪能難得倒我艾倫·默克。”
    “還是小心點，畢竟我們從沒接觸過吸血鬼，掉以輕心可不是什麼好事。”
    “隻要跟著大家一起走，哪會有什麼危險。再說了，我是瞬移者，你能飛簷走壁，艾米瑞達又一向小心，根本不會有什麼問題的。就是卡桑德拉她……”
    “放心吧，我會保護好她的”，本一臉嚴肅，“你照顧好艾米就行。”
    艾米瑞達不甘心地蜷起手指，“我才不要艾倫照顧，我好歹也是植語者，能自己應付這些。”
    “哎？”艾倫湊過去，不懷好意地笑：“之前在餐廊的時候，不知道是誰，一直求著我來圖書館把本喊過去。”
    艾米瑞達重重地捶了艾倫一下，“混蛋！”
    “呀呀”，艾倫護著手臂，吃痛地叫喚：“這次你來真的啊？這麼用力？”
    “我討厭你，最討厭你了。”
    艾米瑞達跺著腳，狠狠地瞅向艾倫。再看本，他隻輕輕地笑，笑容裏好像有許多煩惱。他在煩惱的，一定與卡桑德拉有關吧？他哪裏願意分心去想想，為什麼她那麼激動，她又為什麼再也不去找他。
    艾倫拉著她，好聲好氣地討她原諒，“我錯了還不行嗎？”
    艾米瑞達又贏了，在和艾倫的無數次爭辯裏，她總能占據上風。可漸漸地，這種成就感越來越淡，現在甚至讓她覺得淒涼。
    是因為本變了嗎？
    艾米瑞達眼角閃爍，是因為他們四個人的關係，早在那間鋪子裏，在本說出那些話以後，就已經徹底顛覆了吧。
    隻有她還呆呆傻傻地以為，他會回頭看她一眼。
    可她被艾倫拉著逃了，他絲毫沒有發現。她的難過不甘，他也從不知道。他甚至在那以後，一次也沒來找過她。他的世界，好像全部都被卡桑德拉填滿了。
    艾米瑞達甩開艾倫的手，握成拳頭藏在腰後，“我才不會原諒，我怎麼可能原諒。”
    可是，除了原諒、認輸，她別無它法。她對本的喜歡慢慢地發酵，到一種連她都害怕的程度。直到友情的平衡被硬生生地打破，她才發現原來她那麼喜歡他，她精心釀造的感情，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已經宣告結束。
    她能怎麼辦？！
    本喜歡的是卡桑德拉，不是她！她能怪誰？怪本為什麼沒有選擇她？還是怪卡桑德拉就這樣堂而皇之地接受了？
    她不能，不能啊。她是她的朋友，也是他的夥伴。她怎麼能背叛這麼長時間以來的感情？！
    “我還以為是誰呢。”
    布萊爾慢慢地走到圍欄邊，一手撥弄胸前的卷發，一手握著羊皮卷軸，膩煩地看了本一眼，用尖銳的聲音說道：“原來是你們啊，真是不巧，又遇到了。”
    欺侮的話，火紅的發，將艾米瑞達從妒忌難過中拉了回來。她直直看向布萊爾那雙淩厲的眼睛，好像自己剛才的小心思一下子暴露無遺。
    本受不了她輕慢嗤笑的語氣，直接回答：“圖書館又不是斯圖爾特家族的私有物，我和我的朋友們來這兒，沒什麼過分吧？”
    布萊爾俏笑一聲，“當然，你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可圖書館這麼安靜祥和的地方，被你們三個攪得亂糟糟的，我可有些，不太舒服呢。”
    艾米瑞達心虛地低下了頭，似乎從本過來後，他們三個就一直不顧場合地大聲嚷嚷。怎麼看，都是過錯的那一方吧。
    “算了，我倒不至於為了這點兒小事，和你們斤斤計較。不過下一次，可就不會有人像我這樣站出來，提醒你們該有的禮儀和修養了。”
    布萊爾輕慢地揚開胸前的卷發，手攏在腰前，“咚咚咚”地穿過圍欄間的那點兒空隙，將三個人甩在身後。
    “你們聞到了嗎？”
    本嗅著鼻子，疑惑地看著艾倫和艾米瑞達，“聞到了嗎？”
    “什麼？”艾倫莫名其妙地問。
    “香味…”
    艾倫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說：“本，你小子什麼時候開始對這種東西感興趣了？”
    “不、不是，我感覺，我曾經聞過這味道。”
    艾倫無奈地聳聳肩，“我還以為是什麼。貴族們都喜歡往身上噴些精貴的香水，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何況像布萊爾那種身份的人，隨時變換著氣味，聞沒聞過哪記得那麼清楚。”
    可本不相信，低聲地在一邊喃喃：“是不是…在石牆旁邊？我根本不記得剛才這裏發生過什麼？”
    “！”
    布萊爾躲在書架後，整張臉霎地擰在一起，那些她最恐慌的記憶片段全湧了出來。
    “布蘭登，你很愛我，記住，我們的婚姻將會是聯盟裏最完美的結合。”
    “你隻能喜歡我，喜歡布萊爾·斯圖爾特。”
    “本·阿姆斯特朗，你根本不記得剛才這裏發生過什麼，現在，你馬上給我離開這裏。”
    布萊爾的臉擰得更加難看，羊皮卷也被掐得皺巴巴的。
    絕不能讓本·阿姆斯特朗說出來，絕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