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齒輪 Chapter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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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瑟琳的一生,就像盛夏夜,流竄森林裏的螢火蟲。光斑閃閃爍爍地,讓人移不開視線。然後不知不覺,隨著那亮眼的光景一點一滴地消逝,短暫而迅速地迎來死亡。
凱瑟琳·布魯斯特隨心所欲地走過自己的青春年少,背負他人的不解與誤會;任性淡漠地邁進一段前途並不明朗的感情,最後等到一場撕心裂肺的嚎啕。
從生到死,從震驚到唏噓流淚。
卡桑德拉渺小脆弱的靈魂“嗖”地躲回僵硬的身體,她眼眶紅潤一片,臉頰染了兩行滾燙的痕跡,熱得燒起她敏感心。
她不知道凱瑟琳和魂靈簽訂了怎樣的契約,更不知道為了那個契約會讓凱瑟琳付出怎樣的代價。她隻清楚,她苦苦在圖書館裏求而不得的結果,在這兒有了答案。那個在她腦海裏時而怒號時而呢喃的女人,叫作凱瑟琳·布魯斯特。
幽長的廊道裏,卡桑德拉仿佛聽見自己的心“咚咚”地跳。她關門離開的時候,奧蘭多仍然保持之前的睡姿,眯眼躺在軟長椅上,整個屋子裏靜得連彼此的呼吸聲都沒有。
“嗒、嗒、嗒”卡桑德拉刻意輕著步子,小心翼翼地走出廊道。卻不知道,在這樣幽長密閉的空間裏,任何一聲細微,都可以被放大。一聲聲地,像雜亂無章的曲子。
奧蘭多聽著這雜亂無章的曲子,撐著手坐起來,拾起長椅腳的項鏈,透出一個複雜又詭異的神色。
裏蘭的陽光毒辣異常,像灰色地帶最熱時,下午的時光,一束束的光線從高處落下來,烈得仿佛能烤熟整個地麵。卡桑德拉害怕這樣的毒辣,低下頭悶著一股熱勁,心想將那頂寬簷帽落在住所,是個多麼大的錯誤。
花窗棱折出豔麗的顏色,像化開的泥,馬上要從頭頂淌下來。卡桑德拉看得心慌慌的,揩去額角的汗,嚇得扭頭就逃進側廊。
推開門,中室的光線敞亮敞亮的,文森特直挺挺地坐在長桌後麵,清醒地睜著眼睛,正看著她,“站著幹什麼?進來。”
“嗯,哦,好、好的。”文森特的聲音很疲憊,像是繞著西爾維亞學院跑了一圈似的,軟的捉不到浮遊的氣息。
卡桑德拉受寵若驚地拉開椅子,戰戰兢兢地坐下,好好瞅著文森特,心裏嘀咕道:今天的太陽真是毒辣得很,竟然能把他給熏醒了!
“文森特老師,好久不見了。”卡桑德拉帶著懷疑,又覺得他消失的這段時間,肯定去做過什麼見不得光的事。
“丹尼爾呢?”
“他之前走的時候說有事,估計要晚會兒才能過來。”
文森特皺起眉頭,輕飄飄地擺擺手,“行,那就等等他。”
卡桑德拉就怕文森特等的這會兒,又呼呼地睡了過去,火急火燎地站起來,趕緊喊了一聲“文森特老師!”
文森特費解地瞥了她一眼,“怎麼?”
她雖然沒把握,但試探性地問一問,也不見得會有什麼損失。
“那個…”卡桑德拉猶猶豫豫地,“就是,那個…”,她支支吾吾忍了片刻,終於一口氣說出來:“我想問,老師有沒有遇到過靈魂出竅的情況?”
文森特的眉毛“唰”地擺平,嚴肅地盯著她,“你確定是靈魂出竅?”
“我也不清楚,就隻感覺自己的身子留在原地,而靈魂卻像浮在另一個時間點上,俯瞰過去發生的一些事情。”
“你……”文森特懷疑地再問:“什麼時候?”
“不、不久之前。”
說實話,文森特嚴肅起來的模樣,看得卡桑德拉有些害怕。平時看他懶散慣了,忽然這麼細致認真,她倒覺得緊繃繃的,對他拋過來的兩個問題,又茫然又不安。
“靈魂出竅這種事情,很少發生。通常來講,隻有觸碰到承載過靈魂的物品,才有可能跨越時間,來到靈魂淹沒的某個點。但沒有人會甘願冒著永不輪回的宿命,將自己的靈魂保留在世,更沒有人有這樣的能力,將過去的記憶完整無損地封存起來。”
文森特嚴肅地盯著她,繼續說:“剛才我說的這些,都來源於卷軸的記述。當活著的人觸碰了承載靈魂的物品,靈魂就會被暫時吸入其中,和裏麵保留的記憶重疊。透過第三者的視角,回到過去,看到一些曾經的事。不過,這樣的情況我在現實中從沒聽人說過,雖然它在理論上的確可行。所以我很懷疑,你是不是真的遇到了靈魂出竅。”
卡桑德拉懵懵懂懂地點頭,被文森特說得一愣一愣的。他這一番說辭,不僅一下就解了她的困惑,更說得條理明晰、清楚易懂。她攢下來這麼多的偏見,忽然就因為文森特的一段話消匿不少。
好像她平時隻顧著看文森特懶散疲倦的一麵,卻選擇忽視了他身上其他的特質。
“原來是這樣啊。”
她猛地又點了幾下頭,說起來,這是她第一次和文森特進行這麼嚴肅的對話。她的懷疑與毫不信任,似乎得到了改觀。
原來,他在某些時候,還是很靠得住的嘛。
丹尼爾推門進來的時候,一眼就瞄到文森特清醒又認真的臉,和卡桑德拉的反應幾乎如出一轍。睜著眼,不可置信地拉開座椅,再懷疑地盯著。
文森特無奈地站起來,捏起一個玻璃瓶,舉在半空,有氣無力地說:“唉,來,我來教你們,呃…做體能藥劑。”
他顯然忘了,上一次的抗疲勞藥劑他剛教到一半。好多重要的、緊急的事,都因為他的懶散疲倦無疾而終。
文森特毫不在意兩人困惑迷茫的神情,輕聲細氣地念叨:“跟著我的順序,先放這個,再放這個,然後這個,記得用這個攪拌,還有一定要劇烈地晃動多次,再然後……”
僻靜的中室難得躍出聲音,雖然文森特有氣無力的語調,很容易讓人瞌睡。但卡桑德拉對他改觀在先,這堂課聽得格外專心。以至於結束時,還意猶未盡。
“感覺你今天和平時很不一樣。”
卡桑德拉不明白地看向丹尼爾,“是嗎?”
“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丹尼爾細膩的觀察力一下就戳中卡桑德拉的要害,“要是發生了什麼,你可以告訴我。”
“文森特老師今天不也和平時很不一樣。”卡桑德拉又想糊弄過去,可想想,隨著和丹尼爾越來越熟識,她似乎沒有遮掩的必要。
以前,她溜進灰色地帶時,總喜歡在悶綠色中找幾點鮮豔,紫的、粉的、紅的,越是亮眼的,越能引起注意。不過像她這樣低頭低慣了的性格,見到豔麗的顏色,始終隻敢遠遠地看著。等她看得夠久了,心裏那股恐懼一點點褪去,才能鼓起勇氣,去靠近那些鮮豔的顏色。
偏偏丹尼爾的那種金色,是那裏沒有的。她所見過的,最豔麗奪目的,就是森林深處鋪開的一川彼岸花。在灰色地帶生活的人們極少知道它們的存在,她曾壯著膽子看了幾次。它們長在黑暗幽靜的地方,蕩出一陣陣死亡的味道。
所以,卡桑德拉對丹尼爾看法的轉變也需要經曆這樣一個相似且漫長的克服過程。他的金色耀眼奪目,和裏蘭一樣可望不可及。時間被拉長,長到她對他的恐懼慢慢消退,長到她漸漸發現丹尼爾並不是那麼刻薄又自大的貴族,甚至可能是她在這個偌大的學院裏,難能可貴的同伴。
“其實是因為,暈倒後,我總會做些奇奇怪怪的夢。”
丹尼爾往她那兒微微靠近了點,碧藍的眼眸好好地看著她,“好像確實瘦了不少,需要什麼,盡管告訴我。”
卡桑德拉不習慣和貴族保持這麼近的距離,幹澀地外偏身子,連連點頭,“如果我需要,會說的。謝謝你,丹尼爾。”
她晃了晃手裏滿滿的一瓶體能藥劑,“再說,我不是還有它嗎?”
“體能藥劑通常隻能在長時間的連續疲勞後,才能服用。平時如果隻是覺得困倦,要特別注意份量”,丹尼爾盯著玻璃瓶裏深綠色的液體,繼續說:“真的虛弱無力,還是得去療養院取些滋補調理的藥劑。”
這麼說來,這瓶深綠色的藥劑並不適合她,倒很符合艾米瑞達的需要。想想她這麼多天一直都留在療養院照顧本,還要兼顧植語者的訓練,一定累得夠嗆。
因為沒有日落,裏蘭熱烘烘的感覺似乎永遠沒有盡頭。卡桑德拉熬著難受,和丹尼爾在中室外告別。躲著光束跑到療養院的時候,艾米瑞達正坐在她之前的位置上,笑靨如花。
她一眼就瞟見了她,熱情地舉高一隻手臂,叫喚:“卡桑德拉!”
卡桑德拉透出笑,微微地喘著,踏步走進去。看起來,艾米瑞達這幾天,不但一點兒都沒有勞累的跡象,一張臉反而光澤亮麗,發梢也垂順柔軟。
笑眯眯地看著她時,指尖的藤條都攀著靠近,揚起腦袋,挺在她的手背上,呼嚕嚕地扭了幾圈。
“你來啦。”
“嗯,今天課程結束了,過來看看你們。”
本手臂上的繃帶已經取了,隻留下一道結了痂的長條口。他直挺挺地坐在床上,從剛才聽到艾米瑞達叫喚她的名字,就一直抬著粗黑的眉,在一旁憨憨地笑。
艾米瑞達探過脖頸,輕飄飄地問:“你手上拿著的,是體能藥劑?”
“啊,嗯。是文森特老師剛教的,我想這幾天你照顧本很辛苦,特意拿過來給你。”
艾米瑞達笑吟吟地,搶在本開口前說:“才不累,很多時候本都能自己搞定,根本不需要我呢。”
本索性直接從卡桑德拉手裏抽走玻璃瓶,悶悶地說了一句“她不需要,我需要”,咕嚕嚕地就把那瓶深綠色的液體一飲而盡。
“就是調養身體,也需要體力。”本抿著嘴,將空玻璃瓶平放在床頭的柚木櫃子上。
艾米瑞達不樂意地哼了一聲,“你天天躺這兒,什麼好吃好喝的我都給你捎過來,竟然還嫌體力不夠用!”
卡桑德拉定在床邊,尷尬地低下頭。艾米瑞達俏麗的臉龐迎著光束,曬出紅撲撲的色澤。她推搡著身邊的本,繼續擠兌道:“你就是故意的吧?明明知道喝了體能藥劑就得馬上休息。肯定是嫌我在一旁太吵,想讓我走,對吧?對吧?”
本沒說話,像默認了一樣。
兩人之間這種微妙的氣息,讓卡桑德拉隻能繼續尷尬地定在原處,她看一眼本,又看一眼艾米瑞達,忽然開始後悔自己衝動地跑到這個地方。
艾米瑞達擺著手推開高背椅站起來,“算了算了,我呐,就和卡桑德拉識趣地走了。”
本笑著,瞅了瞅空空的玻璃瓶子,像是在對卡桑德拉說似的:“嗯,早些回去。”
和來時的情景一樣,一道黑褐色的線條拓在大路上。卡桑德拉和艾米瑞達擠在稀疏的樹蔭裏,慢慢朝森林的方向走。
艾米瑞達故作的惱意早就沒了,她仰起頭,望著散漫的樹葉間,漏下點點光斑,“嗬嗬”地笑出聲來,“其實本平時看著很悶,話也沒有我和艾倫多,但就是能給人踏實可靠的感覺,對吧?”
“嗯。”卡桑德拉不懂,艾米瑞達怎麼突然和她說起這個。
“本這幾天和我說,以後一定要多帶著你,教你不要再悶著不吭聲。”
卡桑德拉羞愧地應了一聲,“也是。”
“我覺得本說得對。雖然我們都從灰色地帶來,身上或多或少有那兒的氣味。兩個人卻差得太多,尤其在性格上。我呢,是那種忍不住就一定要說出來的人。餓了會說,想哭的時候也會說,傷心了想要別人哄,想吃肉的話就會跑去盯著後院那群雞鴨看一個下午。”
“可是你,就什麼都不說。要麼低著頭,躲開別人的目光。要麼沉默地看著對方,哽咽不語。這樣真的很難受,我無法想象如果是我,怎麼熬過這樣的時光。卡桑德拉,我們是朋友,是可以分擔彼此快樂和憂愁的夥伴。雖然我在看到那麼多貴族後,也會自卑,也會想,自己從灰色地帶來,是不是就注定要被別人看不起。”
艾米瑞達晃著腦袋,褐色的及腰長發猛地一掃,拂過卡桑德拉的手背,“不過看不起就看不起,反正我已經成為了學院的一份子。總有一天會洗掉身上的卑賤,憑借自己的能力,過上不一樣的生活。”
“所以,我們都很幸運,幸運地從灰色地帶逃了出來,幸運地被西爾維亞學院接受,幸運地和彼此還有本、艾倫成了朋友。卡桑德拉,相信我,有一天,當你走出內心設下的那些障礙,一定可以像我一樣,開心地笑,痛快地哭,自由自在地活著。”
卡桑德拉的手被艾米瑞達握住,誠懇的眼神讓她眼眶一紅。原來艾米瑞達也會自卑,也會難過。她把自卑和難過展露在臉上,而她卻隻會躲進灰色地帶和地下室,獨自欣賞幽僻詭異的風景,舔著被反反複複戳破的痂。
“我以後,一定會的。”
卡桑德拉看著艾米瑞達,手心發熱,積在眼角的淚“啪”地落下幾滴,融在樹蔭裏,融進西爾維亞學院滾燙的大路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