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夜晚已經有些冷了，商歌扯了扯身上的衣服，尹燈將她輕輕地擁入懷中，背靠在一棵樹的樹幹上，偶爾有一兩片枯黃的葉子落在他的衣襟上或是發髻上。
    “夫君。”商歌輕輕地喚了一聲，“他們應該走了吧。”
    尹燈微微點了點頭，便鬆開了環著商歌的手，扶著樹幹站了起來。隨意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望向他唯一能看見的商歌，“走吧。”
    商歌便向他伸來一隻手，尹燈牽住她，指尖傳來商歌的溫度，尹燈笑了笑，這才是真實存在的她呀。
    “你真的想要回去看看嗎？”商歌在幽靜的夜幕下問道，聲音中沾染了些許無奈以及……同情。
    “嗯。”尹燈點點頭。
    “你確定他會在那裏嗎？”商歌的眼神有些黯淡，可她又清楚她是勸不住他的，隻好輕輕地說道：“若是不在呢……”
    “那便是我自作多情罷了。”尹燈無奈的扯起一抹苦笑，“也許，我就是去讓自己絕望的。”
    “夫君。”商歌低低的喚了一聲，低頭瞧著路，再抬頭時，卻見他們已經走到了那座孤墳附近。
    “他們果然走了。”商歌環視了一圈，沒有一個人，也許，那父子兩此時正在府上擁著錦被，不似他們在這風中手腳冰涼。
    商歌在旁邊看著尹燈的一舉一動，她的這幅身軀與常人無異，因故是看不見靈魂的。她卻又不好恢複原來的靈魂狀態，那般作為，易使她自己陷入危險。因此，她便隻是靜默的站在一旁。
    尹燈仍然看不見那一座破敗的孤墳，他伸出手去，摸索了一陣才將手搭在墓碑之上，在夜風吹襲下，縱使那是木質的碑，也有些冰涼。
    良久，尹燈的左手覆上自己的心，他的心口忽然有些鈍痛，伴隨這一陣疼痛而來的，便是忍了許久的兩行清淚潸然而下。“那一日，兒沒有看見爹，我還不知爹的樣子啊——”
    “這十餘年，若不是有您，兒怎可能活到今日？京城中人多好利，連您的好友都可以為了功名背叛。為何那些事不晚些發生？您也許就可以……”尹燈咬著嘴唇，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夫君……”商歌將手輕輕地搭在他的肩上，“這已經無法挽回了，莫要太傷心了。”
    尹燈掩著麵，淚水從指縫間滴滴滑落，“娘子，我爹是我最親的人啊，那一日離城，我知道他的頭顱就在我的上方，我沒有哭，我不敢哭啊！隻是一念罷了，隻是想要見一見他的容顏罷了……”
    商歌觸到他的手漸漸不再有溫度，尹燈自然感受到了，頗有些詫異的抬頭，卻看見一個男人正站在他的麵前，雖然並未見過他的樣貌，卻給他從血脈中無可替代的熟悉。
    尹燈望向商歌，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並沒有去拉她的手。他看見麵前的男人向他伸出手來，臉上的笑容很慈祥，尹燈不自主的也伸出手，然而在交錯的瞬間，尹燈什麼也沒有抓住。
    “燈兒。”男人輕輕的喚了一聲，“長大了。”
    尹燈的淚水瞬間便抑製不住的掉落下來，“爹！”
    伴隨著聲呼喚，他直直的跪了下去，狠狠地磕了三個頭，俯下身子不肯起來，“是兒不孝啊！”
    尹沉想要去扶他，卻被一襲紅色的身影攔住了，他看見那姑娘衝他搖了搖頭，方才想起來自己已非生人，隻好收回了手。
    商歌亦跪了下去，尹沉有些不解，他見商歌向他叩首，有些尷尬的問道：“姑娘是什麼人？”
    “是您的兒媳。”尹燈已經直起身子來，卻沒有去挽住商歌的手，“她叫商歌。您可滿意？”
    商歌抬頭，牽起一抹微笑，望向墓碑前身子有些透明的尹沉，隻聽尹沉道：“燈兒，你若愛她，便夠了。不需要再來問我這個已故之人了。”
    尹燈與商歌對視一眼，深深的叩首。起身後，尹燈問道：“爹，你怎麼會……停留這麼久？”
    尹沉一怔，“或許就是想要見見你吧。”
    尹燈亦愣了一愣，夜風吹拂過來，原本不受影響的尹沉半透明的身體似乎微微起了波瀾。尹燈垂眸，想了許久才道：“爹，你可還有話要對我說？到了那裏，便再也見不到了。”
    “想說的話，我已經說過了。”尹沉的身體似乎比方才更加透明了，“你要好好活下去啊。”
    尹燈猶記得，那一日，殿中龍椅，九五之尊，輕言細語，毀他一生。
    他也記得，那一日，戴罪之身，忤逆之臣，將別之父，以命之囑。
    “你怎麼就逃出去了？”尹沉忽然問道。
    “獄中有死去的魂。”尹燈低眼，“他挖了密道。”
    尹沉點了點頭，身形又淡了幾分，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樣子，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輕聲道：“燈兒，我要走了。”
    尹燈一驚，聽見商歌在他耳旁道：“父親在此守了一年，能撐持到今日已實屬不易，若是再耗上一會，怕是連那裏都走不到了。”
    尹燈一怔，“為何你可以在人間長久停留？”
    “我這般好運的人少之又少，方舍了肉身便開始凝魂，我也修行了幾十年才得這身軀。”商歌歎了口氣，“父親卻是不能多留了。”
    尹燈聽罷，伸出手去，尹沉也伸出手來，手掌相對，卻感受不到彼此的溫度。隻是，有些東西，隻能用心才感受得到。
    “我要走了。”尹沉重複了一遍，便轉過身，向著不可知的方向緩慢的行去。
    尹燈不敢眨眼，望著尹沉的身軀漸漸消失在密林之中，當那道身影徹底消失時，濃重黑暗的壓抑便像潮水一樣湧向尹燈，逼得他似乎不能呼吸，他閉眸，細細的勾勒出那一幅麵孔，他知道，以後再也見不到了。
    商歌複了人身，用有些冰涼的手拉住尹燈，在他耳邊喃喃道：“一念已了，隻是，一念又起。”
    “是啊，我想要爹多與我留一會。”尹燈閉著眼睛，眼裏蓄著淚。
    “斯人已逝，留君一人，我與相伴。”
    “君染我衣紅，妾以此衣嫁。”
    “卿衣我染紅，血契，當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