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沉一路抱著他的孩子，絮絮的說著話。
    “你娘嫁給我之後，原本我的眉角是什麼也沒有的，竟是隨了她長了顆痣出來，真是巧了——”
    他也穿上了素服，而此後三年，他是不會再換上顏色濃重的衣裳了，亦不會飲酒、吃肉。
    他隨著出殯的隊伍，一路目送著什麼，漸漸遠去。
    ——是了，除了他的夫人，還有他的心罷。
    尹燈在他懷中，不做一聲，顯得頗為乖巧，一直聽他述說著自己娘親的事，不哭，亦不鬧。
    尹沉回憶的聲音有些嘶啞，說了這麼多，他也頗為口渴，但他並未停止。他的聲音漸漸有些低沉，與其說他在給他的兒子講述他的娘親，不如說是他自己在重新體味他們的過去。
    ——重新過了一遍他們的生活。
    尹燈忽然不安分起來，咯咯的笑聲傳入他的耳中，少頃，忽然聽得尹燈清清楚楚的喊了一聲：
    “娘親！”
    尹沉順著尹燈的目光，下意識的抬頭向上看去，然而他所見的，仍是籠著淡淡灰雲的天空，除此之外，並無異常。
    街道上的人本是避著走的，臨得近的，便盡數將這些許聲音收入耳中，隨後急忙加快步伐匆匆避開。
    尹沉是無暇管旁的事的，他隻關心一點——燈兒為什麼會突然喚出這一聲來？燈兒，為什麼會說話？
    也許，人去後，是有靈魂的罷？
    尹燈突兀的笑聲在這本該彌漫著悲傷的隊伍中顯得愈發格格不入。尹沉心中並無懼意，反而想著，燈兒如此反常的表現，是否說明了，他所懷念的、放不下的人，就在附近？
    這般想著，尹沉壓抑的心情似乎舒暢了些，但很快，他便被另一個問題所困擾，而這個，足以讓他害怕——
    燈兒，為什麼會“看”見？
    尹沉下意識的低頭，將探尋的目光接觸到了尹燈的眼睛，除了他昨日所見的難以言喻的孤獨之外，並沒有什麼特殊，或者，僅是他看不見罷了。
    既然人會有靈魂，那麼是否會有——
    前世、今生……
    燈兒的前世，又是什麼？
    他的今生，又會有什麼特殊的使命嗎？
    尹沉是相信這些神鬼之事的，但是他隻能盡力掩蓋他的敬畏。他斂起思緒，這樣虛妄的事，縱使他相信有人力不能企及的存在，這答案，抑或說真相，也不是他一介凡人能夠洞悉的。
    今日之事，他並不懼。他所擔心的，是今天燈兒的事會被怎樣的編排。燈兒突然開口說話，又不知會被那些碎嘴之人說成是聰穎還是妖異，是上天護佑還是妖魔轉世。
    如今，他最大的牽掛便是燈兒了，他是斷不會容許這繁華之城中的流言蜚語對燈兒造成一絲一毫的傷害。
    作為朝中唯一的異姓王，他的確存有私心。他想要保住這個位置，他想要握有一些權勢，這樣的話，這城中的人縱使想要傳播什麼流言，也得礙著他的權勢而退避。
    他若是擁有權勢，便有用榮華富貴，便可以為燈兒提供他所認為最好的成長環境。而且隻要他費了心力，便可以替他的孩子壓下所有的流言，這些於他，都是很重要的。
    尹沉踏著沉重的步伐，四周已經成了農田，然而大片的綠意，卻始終漾不到他的心底。
    失了感情的人，心中怎麼會有顏色呢？
    燈兒忽然揮了揮手，似是在作別，又像是提醒他回神。燈兒已經收了笑聲，又安靜的躺在了他的懷中。尹沉忽然感到失落，他想，這也許代表著，他的娘子已經離開。
    他遲遲緩緩地思考著，低聲的問著，又像是告訴自己現實的答案，“你娘親走了？”
    話音落下，他苦苦地笑了笑，燈兒才兩天大，怎麼可能聽得懂他的話？但他又想起方才那清脆的呼喊，心中，終是抱了一絲燈兒可以予他回答的希望。
    燈兒似乎倦了，微微的點了點頭，便合上了那雙清澈卻有些無神的眸子。尹沉以為他睡了，可再過一會，低頭看時，卻清清楚楚的瞧見，兩滴眼淚在他粉嫩的臉上留下的痕跡。
    尹沉有些心疼，燈兒似乎是知道，他的母親，離開了……
    他學著奶娘的樣子，輕輕搖晃著燈兒，竟是以不太純熟的手法，將燈兒哄得睡著了。
    也許在夢中，才不會孤獨吧。
    也許睡著了，就不會難過了吧。
    這樣小的孩子，怎麼會做夢呢？
    尹沉牽了牽嘴角，他多希望，可以做一回孩子，睡著了就能忘卻所有的煩惱。
    隻是，在夢中，也會有淚，也會有傷口，被一層一層的揭開。
    這一來一去的路程極長，待他們回到王府時，已是下午了。尹沉一直抱著燈兒，盡力的做到平穩，胳膊早已疲累到麻木，卻仍然堅持著，給燈兒一份來自父親的溫暖。
    他的胳膊倦，他也倦，卻仍堅持著，叫奶娘喂了燈兒，將他安置好，哄著他睡著後，他才癱坐在房中的椅子上。
    這一次，回來之後，尹沉發覺，他的燈兒身上，似乎有什麼不一樣了。
    那雙眸子，再望時，除了無垠的、難以言喻的荒涼和孤寂外，似乎有什麼，隱隱的亮了起來。
    在最深處散發著一點一點的光。
    夫人說得對，他的確沒有什麼事可以做。於是，他便坐在府中的後花園，將燈兒抱在懷中，卻並不欣賞風景，而是將自己的精神，全部沉溺燈兒的那雙眸子中。
    他覺得，那裏麵，化不開的孤獨，似乎是熬過了歲月長久的無奈之後，隻能舍棄下自己感情。與他失去了摯愛的人的悲哀，是不一樣的。
    是以，他常常在想，燈兒在來到他身邊前，究竟經曆了什麼。
    而他，在教燈兒走路習字的過程中，忽然發現，燈兒的眼睛，是看不見的。
    那雙藏了無盡荒原的眼睛，隻能看到最深最深的黑夜，那裏，仍是一片荒涼，仍是一片孤寂。
    尹沉並不如何傷心，然而在他帶著燈兒去了宗祠後，他便日夜以布條遮住那雙眼睛。
    因為它們，看見了一些常人所無法看見的。
    燈兒在宗祠，說他瞧見了，他未曾謀麵的祖母……
    是以，尹沉害怕會傷及燈兒，便以布覆蓋了他的雙目，讓他永行於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