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沉心中猛地一顫，一向堅強的他竟泣不成聲，他握緊夫人的雙手，哽咽道：“別走，你走了，我還有什麼牽掛呢？”
    “燈兒在呢，伴他便是伴我了。”夫人平靜的多，然而嘴角的笑容，卻是隱含了不舍與悲哀。
    “叫奶娘喂燈兒吧。”夫人用帕子替尹沉揩去臉上淚水，“我雖喜歡他，卻總不能讓他餓著。”說罷，喚了丫鬟進來，在她耳邊囑咐了幾句，便要將孩子遞出。
    尹沉忽而便平靜下來，臉上似乎還殘留著夫人隨身帕子的餘香，他在這抹香味中定下心神，他猜得到夫人必定下了他所不知的決心，他亦是無力改變的。
    尹沉攔下孩子，道：“還是你來喂吧，孩子初生，總該有他母親的記憶才好。”
    夫人便不拒絕了，由尹沉幫著坐起來，在身後墊了枕頭，溺愛的看著孩子。她懷中的尹燈，吮吸著母乳，在她的香氣包圍下，顯得安靜而滿足。
    尹沉一直沒有離開，直至夜深露重。王府的下人做起事來都輕手輕腳，盡量不發出聲音，怕打擾才生了孩子的夫人休息。而吃飽的尹燈已經沉沉的睡著了，一切在夜晚都安靜下來。
    方才的丫鬟遞來一杯茶水，夫人並不喝，隻擱在一旁。
    尹燈裹在錦被裏，睡得並不安分。夫人也看見了他左手上的胎記，不由打趣：“日後燈兒也好認了，我還沒見哪家孩子有這樣的胎記呢！”
    尹沉也笑了起來，那樣的胎記又不礙事，也不是生在臉上，倒不讓他憂心，此時便也和夫人一起說笑起來。
    隻是這樣的強顏歡笑，又怎能長久呢？
    沒過多久，兩人便同時沉默下來。尹沉執起夫人的手，嗓音輕柔，又帶著些許渴求，
    “夫人——”
    他頓住了，到底不知道如何說下去，忽然便掉了淚，
    “莫要離開我……我縱然有這般權勢，可是哪裏抵得過你啊——”
    “王爺，一切，已成定數……”夫人低低的說道，似乎在努力克製著情緒的外泄。
    “夫人……”
    “王爺，待我去後，便再納一房罷。你還是須有人伴的。”夫人勉強翹了翹嘴角，“不過，她須得對你有助，可以為你分擔府中事務而非隻是享樂。最重要的是——她須對燈兒好，視他如己出。”
    “夫人，你既然放不下燈兒，我便不納了。”尹沉微微勾了勾薄唇，“這一輩子，有你，有燈兒，還有什麼遺憾？”
    夫人素知尹沉的性子，他們兩很像，認定的事便不會輕易改變。而他們素是互知互曉的，所以對方做了決定，便不會輕易幹涉。但她到底還是勸了一句：“王爺，總是這般孤獨，似也不好。你以前還需上疆場，隻是現在戰功赫赫，聖上又封你為安內王，倒是閑散起來了。這往後的日子，如何捱過才好？這麼清閑，倒不符合你現在的年歲了。”
    尹沉寬慰的笑了，“夫人原是擔心這個。打發時間的法子還不多了去了，光是伴著我們的兒子便足矣了，不需要再納一房。況且，我並不需要一個我不愛的女子來伴我。”
    尹沉又道，“夫人，可記得成婚那日我與你許下的誓言？我怎可負你？”
    夫人真切的笑了起來，“我怎會不記得——”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惟願爾伴，此生不負。
    此生不負嗬——
    夫人的唇角，一直到眼眸閉上，再也不會睜開的時候，都是上揚的。那杯子裏放了什麼，尹沉是一清二楚的，然而他卻並沒有阻止。他沒有叫人來，他隻是靜默的坐在床邊，用他不甚細膩的手、不甚入微的心，感受著她的溫度。
    ——一點一點的消失。
    夫人在最後沒有對他告別，那些寒至心底的話語，說過一次便足矣了，沒有必要，再在對方心裏，留下一道傷痕。
    尹沉也到底沒有許出來世的諾言，那些，對於他們來說，太過於虛幻，還抵不過此時的陪伴。
    他知道，她素不喜歡這些的，這些前世來生的話，連他們成婚那一日，許下的誓，亦是隻許了今生的相伴。
    他回憶過他與她之間的一點一滴，他們的感情從不曾淡漠，哪怕他忙於朝政，哪怕他揮師邊塞，回來時，都會看見妥帖的她替他照料好府上事物。
    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因為她配得上他，也算是門當戶對，在這樣的要求下，他們仍是真心相愛，最終一起生活，也算得上是一段佳話。
    他緩慢的起身，小心翼翼的抱起燈兒，卻還是弄醒了他。燈兒的大眼睛有些無神。也許是累了吧，尹沉隻是簡單地想著。
    他到底不敢抱著燈兒太久，喚了奶娘來將他抱去休息，便差了府中下人，為夫人準備後事。
    尹沉踏出屋子，夜風有些微涼，這份涼意，生生的吹進了他的心裏。肩膀上再也不會有溫暖傳來，尹沉有一刹失神，然而很快反應過來，已不會有人替他添衣，亦不會有人，細致入微的體察他的感受。
    那樣的人，一生遇到一個便是極大的福分，他不敢奢求更多，況且，就算能有一個女子賢惠如她，卻也不能替代她在他心中的位置。
    如今，他所剩的唯一的慰籍，便是燈兒了。
    他要為他的燈兒做的事還有很多，往後的日子，因為有了燈兒，又怎麼會難捱呢？
    這是她與他相愛數載的結晶，他會傾他所有的心血，讓她看到燈兒健康的長大。
    他收回飄飛的思緒，一手扶著光滑的門框，有些站立不穩。他下意識的留出了一點空位，隻是那裏，再也不會站著另外一個人了，而他，還需要時間來習慣這所有的改變。
    時間可以帶走一切吧。
    尹沉閉上雙眸，但願是這樣。
    心中縱悲，已是再無眼淚。
    他睜開眸子，看著府內忙碌的下人，眼神中是萬年無法融化的堅冰，那一份感情，已隨著良人故去而永遠封存。
    人道是位高者不鍾情，隻是，世事之中，多少都會有例外。
    一朵隻為他而盛放的花，今天，為了他們的孩子而凋謝。
    花已逝，人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