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  壹。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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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
    -------十七歲那年,淺墨在日記裏寫道:十年之後,我不知會去哪裏。但你一直都在我的心裏,不曾離開過。
    中考前的仲夏夜晚。九點晚自習後,貼著古舊的白瓷磚的五層教學樓,三年級的教室裏還點著燈。死寂的校園,黑漆漆的夜空中,那一排燈火看著特別恐怖。像一群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鬼,點著鬼火巡邏這個世界。
    考不上高中,那就去死。考不上,等於去死。想平時好好念念書,當要開始念的時候,發覺已經要考試了。書到用時方恨少。
    淩亂的教室,值日生沒有打掃,紙屑混著灰塵滿地。藍白相間的課書本在焦黃的桌子上堆砌起一堵搖搖欲墜的高牆,課桌裏麵塞滿做完沒做完的試卷,仍舊散發著油墨的臭味。整個教室像個魔窟。
    淺墨昨天熬了夜,趴在課桌上眯會,為了一張錄取通知書,知道是犯不著這麼拚命,但世紀末的危機感籠罩著她的神經。幾次的測試都沒考好,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但想要命中靶心,實在心有餘而力不足。更要命的是,別人都還不錯。她害怕伯仁失望,畫了三年的漫畫也不畫了,撕了撕,扔了扔,在她父親的眼裏是些不成氣候的東西。成大器的中國畫沒有名師指點,想要無師自通,淺墨自認不是天才。
    自古學生唯一一條有保證的出路,還是升學。敵兵已臨城下,城牆築得太低,又兵缺少糧。
    淺墨覺得這個時候打瞌睡,簡直是罪大惡及。她打了個冷戰,強忍著睜大眼睛抬起頭來,層層書籍前後空蕩蕩的,夏夜沒有關窗戶,冰涼涼的風吹進來沁著皮膚,滿屋子的書皮嘩啦啦做響。她看手表,午夜十一點鍾了,嚇得跳起來,平時人緣不好,這時候得了現世報,竟無人叫醒她。慌亂的蓋上書皮拿了兩本書,隔壁三班和二班還有人在,還點著燈。她鬆了口氣關了燈,借隔壁班的燈光匆匆下了樓梯。
    這座學園蓋在一座山脈中央,二十年前掘墳山而建,聽聞那年間移出了四千具棺木。光聽這個數據,便讓人膽寒。90年代,到哪都沒有路燈。回家的路途要走一條青石板鋪的斜坡,一旁石壁上掛滿了碧綠色的迎春花垂條,夏天,一種細小的青蛇喜歡纏卷在柳條上覓食,突然飛竄出來,像武俠電影裏暗器,讓人防不勝防。光這點淺墨便覺得受不了,偏偏又是個也難如鉤也難圓的月夜,雲層濃密得像棉被似的,扯不開。斜坡的右邊是一片濃密的雛菊花叢,夏天開得如火如荼。一排粗壯的紫荊花無窮無盡的蔓延著,也開得姹紫嫣紅,讓人猜不透這個南國的花季,一年四季,它都開花。夜晚隻是黑漆漆的,無盡的恐怖而已。
    淺墨手慌腳亂,腦子短路忘了取手電筒。在返回去取,生怕二班三班的人也走光了,實在提不起勇氣回那有怪談的教學樓。無盡的斜坡上一個人都沒有,多半人不走這條回家的道。學校另一頭有另一條道,但更遠,兩邊也是無窮無盡的墳墓堆,走哪都躲不開這些墳墓堆。
    淺墨不敢出聲,躲著腦袋往前狂奔,像有鬼在後麵追她。
    “林淺墨。“冷不防花叢裏有人叫他。
    她嚇得蹲下身子,抱著腳尖叫。單薄月光下,一個人站在她旁邊的雛菊花叢裏笑。她聽笑聲,知道是李顏,這才強忍著水淚站起來,又氣又怨,說:李顏,你不是早走了。
    李顏躡手躡腳的避開花叢走出來,在石階上搓掉了鞋子上的泥漿,中午剛下過點雷陣雨,髒了他的白球鞋。他走過來,把手裏的紙袋子遞給她,隻是抱歉的微笑,他說:給你的。
    淺墨不免好奇:是什麼?
    李顏用指尖彈下紙袋子,袋子裏發出嗡嗡嗡雜響,一點一點的亮了,漸漸密集像個燈籠。
    是螢火蟲,黑暗在燈籠之光中退避三尺,一團青綠的熒光籠罩著兩個人的身影,二人之間升起一種奇異的安全感。
    淺墨安心的笑了。
    “真是好看。”她說。
    李顏看著她笑,漆黑的大眼睛裏溫柔的含著笑意,不知道是不是也隻是光。
    他們坐過三個月的同桌,淺墨常常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發呆,腦袋木然的轉過去,剛好看著李顏的側臉,他的側臉眉峰和鼻梁骨分明,唇角軟軟的棉花糖似的,上麵像罩著一層柔光,有一股暖氣從整個身軀中散發出來。
    他意識到她看他,掉過頭來看她,正麵沒有側臉尖銳,圓中帶尖,是一張娃娃臉。兩眼對視,他馬上轉過臉去,她也低下頭繼續在筆記縫隙上畫人頭像,畫他的側臉。
    有那麼一天,她上化學課不自覺走神,畫起了小人圖,一個黑影籠罩著她的桌子,她心裏頭咯噔一沉,大覺不好,伸手去捂畫像。化學老師拿教鞭扯開她的手,一張方形的臉愣是擠成了三角形。她被罰抄了五百遍的化學化量表。全班人都在笑她。
    那天下了課,她不曾理他,心裏怨他不踢她的腳提醒她。他拿紙條寫道歉的話推給她,她也不看,又推還給他。
    下一節課剛好是班會,到了一個月輪著換一次座位的時候,他換了桌位,隔她四排桌子的距離,她不經意側臉去看,一張張青稚的臉後才看到他的側臉,像隔著千山萬水一樣。她突然有點悵然。
    這是那次積怨來的第一次對話,淺墨心裏其實早已經原諒了他,他還是滿臉的歉意,淺墨看到他今天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衫校服,寶藍色的長褲,背著寶藍色的斜帶書包。他把襯衫衣角從褲頭裏拔出來,把後衣角遞給她。
    她接過他的衣角不免一笑,他羞澀的轉過頭去不說話,往前走,她被他帶著往前走,紙袋子裏的螢火蟲,一手心的光和亮照著他的後腦勺,一頭烏黑蓬鬆的頭發,瘦瘦的脊背,兩邊肋骨一隱一現,線條溫柔。兩邊的恐怖埋伏,漫山遍野的墳崗,她都忘了,連月亮照在身上都有溫度,暖暖的。
    她沒問他為什麼那天不提醒他,半年的同桌那是應有的默契。
    他也沒說起,他每走一步都很小心,時不時的回頭和她說話。那年他十六,長了喉結,也開始變聲,依然聲音輕柔,餘有少男式的羞澀。
    “你要考哪所學校?”他假裝漫不經心的問。
    淺墨感慨說:一中沒有希望,二中考不上,三中看看吧,離家又近。你一定要是考一中,才能不負眾望呀。
      他突然站住了腳,淺墨差點撞上他的清瘦的後背。淺薄的月光照著這條年久失修的泊油路,坑坑窪窪破舊的像月球表麵。路的左邊是一條往下傾的陡壁,滿山而下的雛菊花。在底下是一個空曠挖山而建立的大操場,淌著風顯得空曠恐怖。路的右邊攀壁而上的山崗,上麵住著累累墳堆,青白的石碑上,朱紅的字跡不管被歲月洗劫了幾次,都嶄新如故,一種搶眼刺心的紅。
    他突然反過身子,激動的掰著她的雙肩,望著她哀怨的問:那你最後到底去哪了?這麼多年來,我怎麼哪裏都找不著你。你到底去了哪?
    淺墨嚇住了,手中的紙袋子撒了手掉在地上,袋口鬆開了,碧綠色的光從袋口中紛紛湧出,在他們的中間流成一道銀綠色的光,照著兩張臉都慘綠慘綠的。
    淺墨開口要告訴他,我一直都在看著你,看著你,但我不敢和你說話。但卻驚醒過來,醒過來之後,知道是一個夢,但依然愉悅了很久。十多年來做大同小異的一個夢,上帝的啟示錄上到底想預示點什麼,她又不信奉基督教。 佛教所說五百年的擦肩而過換來一次的暮然回首的那種緣分,她聽起來又覺得可笑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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