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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文化大革命給中國大江南北造成了極大的動蕩,一切都在恢複中。
    土路是連綿不斷的一片昏黃,上麵布滿了坑坑窪窪的凸起和褶皺,在傍晚時分顯得詭秘而幽長。這條路的兩端連接著縣城和曲根鄉,白天都很少有人走動,晚上就更沒有人了。隨著夜色的加劇王啟東眼前也昏花起來,路兩側黑魆魆的樹影都仿佛變成了魔鬼和妖怪,給他本不平靜的內心又投下了一重陰影。偏巧他那輛“大二八”自行車又是十分的不爭氣,將路麵的坑窪加倍放大傳遞給了他的屁股,顛得他難受不已。連續幾天的心緒不寧已經徹底幹擾到了他的精神,再加上車子的顛簸,氣得他直想罵娘。但在這樣的環境中,他是一刻也不想多呆,加快速度向曲根鄉駛去。
    終於眼前出現了點點燈火,那裏就是他住的地方。一個人不多的村子,自己家的屋子仍然黑著,老婆李真珍八成又去看丈母娘了。這個老婆可也真怪,明明離自己娘家住得不遠可還是隔三差五地回去住。此時王啟東是多麼希望她能在家陪著自己啊,因為他的精神已臨近崩潰的邊緣了。
    肚子裏咕嚕咕嚕直叫,也懶得弄點吃食。
    他想起了上次李真珍離家的那個晚上。那天他也是從縣城騎回家來的,家裏沒人,他就直接脫衣服上床睡了。迷迷糊糊地尚未睡著,就聽見外麵傳來一個淒厲的女人叫喊:“群眾專政就是好,牛鬼蛇神跑不了!群眾專政就是好,牛鬼蛇神跑不了!”這句話他十分熟悉,那是前幾年文化大革命中批資批修時喊得口號。可現在文化大革命已經結束了,誰還在大半夜裏喊呢?而且這聲音尖細非常,宛如是鈍刀在玻璃上銼出來的,再加上聲音本身特有的高低錯落,聽起來竟是十分的瘮人。他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打開一個手電筒便追了出去。但那聲音卻突然戛然而止了。他舉著手電筒找了半天,也沒有發現一個人影。這一帶有不少鄰居,可他們全都像沒聽見一樣,沒有一個人出來。他以為是自己幻聽,便怏怏地返回自己屋中,合身躺下。才躺下沒多久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而且比第一次更加淒惻。他索性不去理那個聲音,用被將頭蒙上。可那個聲音卻穿透了被子的覆蓋,直至鑽進了他的心裏,讓他忍不住想起了過去的一些事情,攪得他心煩意亂,不由又是蹬開被子追了出去,可門外仍是空無一人。他隻得又回來躺下,可一會兒那聲音又響了起來—-就這樣從半夜一直折騰到天亮,那個聲音時不時地就響了起來,惹得他坐臥不寧。但他認定了那個聲音是在捉弄自己,便沒有再出去,可這一晚上他也沒有睡著,眼看快到上班時間,他不得不爬了起來,抓起桌上的搪瓷杯,想衝一包豆奶喝。哪知剛掀開暖壺蓋他頭皮一下子炸了:暖壺蓋裏竟然出現了一幅畫像!那畫像上的人麵部血肉模糊,頭發如鳥巢一般亂蓬蓬的,兩隻眼睛中所夾雜的那種悲憤的目光,似要透過紙背直衝自己而來。這些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那人竟是他十分熟悉的一個老官員。那人已死了八,九年了!是誰將畫像放進暖壺蓋的!他禁不住一陣發抖,憤怒地將畫像揉碎,衝了豆奶端回裏間想要順便讀兩條昨天買的報紙。哪知一拿起報紙他便覺得裏麵多了什麼東西,輕輕一抖,裏麵又掉出一張紙來,紙上畫的還是那個人!他全身血汙,衣服一絲一縷地覆蓋在了他瘦削的身體上,顯得那麼猙獰、恐怖,他手中的報紙一下子從指間滑了開去,掉在了地上。他向屋中環視一周,發現衣架上、床頭櫃上、椅子背麵、結婚鏡框上到處都貼著這樣的畫像!他昨晚回家的時候,屋中並沒有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而且昨天晚上自己隻出去過兩次,但這兩次他都鎖上了門,回來後門窗也都沒有打開,那麼這些畫像是從哪兒出來的呢?他恨恨地劃著一根火柴,將那些畫像放在火上燒了。看看時間已經不早,他提起公文包向外走去。
    在門口他遇上了幾個老鄰居,跟他們打招呼的時候他們都用很怪異的目光看著自己。他低頭一看,才發現公文包的外麵也貼了一張畫像,可剛才在屋中的時候明明沒有呀!他嚓地一下將它撕下來,扔在地上連踩了好幾腳,仿佛要清除身上的晦氣似的。正在要走的時候,他聽到隔壁的李老先生低聲對老張頭道:“唉,這人陰氣纏身了—”
    李老先生解放前是個江湖術士,為此文化大革命中沒少挨鬥。王啟東一聽到他這樣說立刻衝了上去:“你才陰氣纏身了呢?小心我把你關進牛棚!我問你,昨天晚上你聽見女人叫喊沒有?”李老先生和旁邊的老張頭大眼瞪小眼:“什麼女人叫喊?我們沒聽見。”李老先生被他揪鬥過一次,原先一聽他的名字就直打哆嗦,可今天好像全然不怕他似的,竟敢和他當麵嚷嚷。他生恐李老先生不說實話,便將目光轉向一邊的老張太太:“喂,你聽見了麼?”老張太太滑稽地搖搖頭道:“沒有,絕對沒有。”王啟東憤憤地丟下幾人,騎上車向縣城去了。
    晚上回來的時候李真珍已經做好了晚飯。吃飯的時候她看到悶悶不樂的他,便關切地替他擦去額頭的汗水,柔聲問道:“怎麼了?又有誰惹你不開心?”王啟東本來不想說的,可架不住李真珍三番五次的詢問,還是將情況簡要說了。哪知李真珍卻大笑起來:“你在跟我講笑話吧!咱這兒窮鄉僻壤的,誰三更半夜地跑過來喊‘牛鬼蛇神’?再說誰那麼無聊,在咱家放那麼多張畫像?”王啟東一下子急了:“你看,我不說你非叫我說,我說了你又不信。”李真珍道:“你得找個證據出來,我看見了才能相信。”王啟東道:“好,你等著。”將筷子往桌上一拍,便去公文包裏翻畫像。他記得早上貼在外麵的那張畫像被他放在了公文包裏。可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他才恍惚地想起,那張畫像他並沒有放進公文包,而是扔在了地上。他匆匆地出門去,卻怎麼也找不到那張紙了。他回到屋裏,想再在什麼地方找出一張畫像來,可也奇怪了,自從他一把火將那些畫像都燒了,屋裏一張畫像也找不到了。李真珍在一旁揶揄道:“你就別找了。我知道這一陣兒你心裏不痛快,幹脆明天我去買兩斤黃花魚好好慰勞慰勞你---”王啟東見她仍是不信,不由道:“你不要不信!這事兒千真萬確!我有一種預感他還會回來的!”李真珍見他說得咬牙切齒,不由打個寒顫,問道:“誰?”王啟東大聲道:“張建鑫!”“張建鑫?他不是死了麼?”“我說的不是他!”王啟東煩躁地道。李真珍被他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等了半天方才怯怯地道:“你到底怎麼啦?”王啟東也不說話,自顧自地往床上一躺,留下李真珍一個人在那裏發呆。
    但當天晚上很平靜,什麼也沒有發生。第二天依然如此。一連幾天的夜裏都是靜謐而祥和的,睡不著覺的王啟東看著熟睡的李真珍,心裏有種很不平衡的感覺。而李真珍見什麼也沒有發生,越發認定王啟東是自找煩惱,王啟東再怎麼說她也不相信了。
    王啟東無法找到一個可以交流思想的人,心頭越發的煩躁。他有一種預感,那個索命鬼在一步步地向他走近,而且索命的時候李真珍肯定不在家。所以他不希望李真珍走,可李真珍沒有聽從他的勸告,還是回去了。此時離家越來越近,他的心情也又緊張起來。
    開鎖,進門,開燈,一切如常。肚子有些餓了,到廚房裏切了兩根蔥,打了兩個雞蛋,炒了一個蔥炒蛋,再燜上一碗大米飯,湊合著吃了。平日裏本來很好吃的蔥炒蛋今天竟然有些糊,吃在嘴裏感覺怪怪的。可他因為沒什麼心情,對那些怪味也就不十分在意。飯扒完了,看看表已近十一點,可他卻沒什麼睡意,坐在板凳上悶悶地點了一根煙抽著。
    一根煙剛抽完他又續上了一根煙。他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幹什麼,腦子裏也是一片空白,不知在想什麼。為了壯膽他沒有關燈,昏暗的六十萬燈泡發出幽黃的光,替他驅走了眼前的一些陰霾。可是,僅憑著燈光就能驅走恐懼麼?
    他就一直這樣坐著,直到那個熟悉的女人叫聲再度響起。心中悚然一驚,卻並沒有再推門而出的勇氣。夜,黑而無奈,一眼望不穿。在夜的籠罩下曾經發生過多少不為人知的故事呢?這些故事中又有多少與恐怖相連?他不想知道,也不願知道,隻希望這一切能快些過去,天快點亮起來吧!
    這一刻,他比任何時候都需要陽光。
    女人瘋狂的喊叫還在持續,隻是有些嘶啞了。他似乎有些昏暈,很不自然地抬了一下頭,眼眸卻定在了紙糊的牆壁上,那裏竟然出現了一個用血畫成的人像,赫然便是張建鑫!
    他在衝他呲牙咧嘴。
    他在衝他怒目而視。
    他在衝他高聲咒罵。
    他的半邊臉已經沒有了,露出了淡黃色的顴骨。顴骨上爬動著數以十計的蛆,它們用蠕動來告訴王啟東,這是一個已經死去的人。然而他的另半邊臉卻一如生時,上麵還有皮鞭剛剛抽過的印跡,血順著臉頰在滴答滴答地向下流著,似在訴說著他生前的苦難,更像在控告未雪的冤情—
    宛如被他看穿了心事,林茂恩忽然就是一聲慘叫。這聲慘叫夾雜在女人瘋狂的叫喊中,頗為耐人尋味。漸漸地林茂恩的慘叫聲弱了下去,直至悄然無聲。女人嘶啞的聲音也小了,最終也停了。疲憊的夜色中隻有那一盞孤燈還亮著,像一隻永不知倦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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