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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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致遠舉著一壺酒自斟自酌。
這百花樓是魔王嶺數一數二的大酒樓,位於鎮中鬧市,臨街背水,每天自開門起便賓客盈門,熙熙攘攘好不熱鬧。無論外麵多麼喧鬧,這百花樓頂層的雅間裏倒顯得冷冷清清。
寧致遠自認為對酒還是很克製的,至少在年少無知差點犯下渾事之後,他對酒就一直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說是年少,卻也沒過去多久的事,算算也就是一年多前,那時候他跟現在也沒什麼區別,一樣的玩世不恭,隨心恣意。每天在家呆不住,帶著阿三阿四遊山玩水,搗蛋找茬,還特喜歡多管閑事,遂得了個“小霸王”的諢號。那天在酒樓為了個被欺負的窮歌女,跟一群地痞流氓賭酒,想起來也是熱血上腦,小霸王硬是以一己之力把對方幾個人拚得爛醉如泥,口服心服地答應不再來找人麻煩。小霸王旗開得勝頗為得意,擺擺手婉拒了美人的謝意頂著倆個重的腦袋甩著八字步就出了門。無奈小霸王還是高估了自己的酒量,扶著牆搖搖晃晃了一路,終是沒憋住,撐著一處牆角大吐特吐,連心肝脾肺腎都快翻了出來。
寧家大少爺怕是很久沒把自己折騰的這麼難受過了,他好不容易直起腰,揩了一把嘴角,心裏一陣不妙,趁著最後一絲清明摸索著牆往家的方向走。可是還沒走到巷口,他就眼前一黑,渾身癱軟倒在地上了,徹底暈倒前,似乎有個人疾步走過來,一雙做工精致卻沾染了風塵的皮鞋由遠及近,隱沒在濃鬱的黑暗中。
寧致遠在一片寧靜平和的熏香中醒來,此時天已大亮,陽光沒透過雲彩,青白的天光照進來,將這靜謐的室內染得幹淨清冷。一個男人在給自己頭上施針灸,神情專注,甚至沒發現自己醒來。寧致遠眨眨眼睛,眼珠兒盯著男人斂起的眼瞼,有點兒移不開目光,他見過不少美麗的女子,也不乏好看的男子,但在小霸王看來,那些都是仗著自己皮相蒙騙女孩子的小白臉兒,一遇事就軟下去的白麵書生,比如那勾引自己妹妹的文家老二,這些人根本不及自己十分之一的俊朗英氣,他根本看不見眼裏。
可他並沒有見過這樣的男人。寧致遠喜歡讀書,涉獵甚為雜糅,古今中外的美術賞析也翻過不少,但是他很難用某一單一的畫筆來描摹男子的五官。光線打在男子的側臉,鼻翼的陰影是炭筆打出的濃黑,素描勾勒出他線條的淩厲;工筆流轉,點出他眉目精致,細膩到根根睫毛;劉海被向上梳起,絲縷不亂,一番西洋紳士的做派,仿佛文藝複興三傑畫筆下記錄的永恒一瞬。但那些都不重要,因為沒有誰的筆能畫出眼前這個會活動,能吐息的生人。
寧致遠這才意識到自己第一次盯著個男人看了許久,隱隱有些害臊,目光遊離四處亂瞟。“你醒了?”男人不慌不忙地拔下銀針一根根收起,轉向寧致遠,展出一個大大的笑臉,一排白牙露在外邊,好像照得整個房間都亮起來。寧致遠被這人突然轉換的畫風驚到,想坐起身,一抬頭便覺頭暈目眩,宿醉未醒的痛苦一瞬衝上頭腦。男人迅速扶住寧致遠歪倒的身子,關切地說道:“你昨天半夜裏酒精中毒,昏倒在大街上,我正巧經過發現了你,還好搶救及時,剛才給你打了針,現在已無大礙了。”
寧致遠晃晃腦袋,前夜種種紛至而來,他忍著頭痛理了思緒,覺得先前的行為頗有不妥,自己不該一時衝動跟哪些市井流氓硬碰硬,何況還是在阿三阿四不在身邊的時候,若是在自己醉倒大街不省人事的時候哪些地痞回來尋自己的晦氣,那後果怕是不堪設想……想到這裏寧致遠不禁一身冷汗,連拉著眼前的救命恩人忙不迭地拜謝:“你是大夫?多虧你仗義相救,不然我這條小命還不知道能不能留到這天亮呢?對了,恩人,你叫什麼名字?”
男子低頭淺笑,右邊旋出一個深深的梨渦,”我叫安逸塵,還有,現在不是剛天亮,已經快傍晚了,你睡了一天,我點了自己調製的一款安神香,希望能令你恢複得快一些。“寧致遠也跟著嘴角上翹,左頰也對稱地出現了個淺淺的酒窩,”我是寧府大少爺寧致遠,人稱小霸王,你可以去打聽下,我們寧家在魔王嶺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哪有人稱呼自己是小霸王的?“安逸塵覺得此人頗為有趣,不覺失笑。“唉唉,我可沒有像那些真惡霸一樣橫行鄉裏魚肉百姓的,我那都是為了蒙混我爹,做給他看的,誰讓他天天抱怨堂堂一個香會會長的兒子,卻是個聞不到氣味的廢物……”“你聞不到氣味?”“對啊,比如你點的那爐香,是濃是淡我根本聞不出來。”安逸塵望著眼前朝氣清俊的年輕人,覺得挺可惜,那小巧圓潤略微上翹的鼻子,居然隻是個擺設。
寧致遠開口後便有點兒後悔,自己無嗅覺這件事可以算是寧家最大的秘辛,是他爹爹生意上的死穴,也是他寧致遠除了娘親早逝外人生最大的痛處。但是,他又覺得,如果是說給眼前這個人聽,大概也是沒什麼關係的。
“不過老天也算沒薄待我,拿走了我的嗅覺,卻給了我令天下女子競折腰的英俊相貌,”說著伸出食指點了點太陽穴,“和一個無比聰慧的頭腦。”
“嗬~你這人,真是有趣。”安逸塵覺得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笑過這麼多次了,他自東洋留學歸來,一路艱辛漂泊,身心俱疲,難得像今天這麼開懷。他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形形色色甚至不同膚色國籍的人,他們或妖豔,或平庸,或唯利,或城府,可是沒有一個像昨晚救的這個年輕人卻給他十足的新鮮感。他出身富賈,卻不見尋常少爺家的驕縱和迂腐,即使如此自大驕傲的話,從他口裏說出來就一點兒不招人嫌,反而有一種孩子氣,讓人忍不住想要縱然他的小驕傲。明明言行中帶著活潑與輕佻,那琉璃一樣的眼睛在望向別處時總散發著與他年紀不符的淡漠與薄涼,一種讓人看不透的遺世的疏離。
這讓閱人無數的安逸塵生出一股憐愛且探究的心理,許是緣分,讓倆個南轅北轍的年輕人相識,並很快引為知己。安逸塵見多識廣,見識非凡,寧致遠好奇逗趣,倆人聊得好不投緣,待反應過來時已是華燈初上。
“天色已晚,我先走了,剛脫離險境,今天先在客棧好好休息一晚。“安逸塵起身收拾好藥箱,背在肩上。”你府上在何處?要不要替你報個平安?“
”對哦,我這一天沒見人影,阿三阿四也沒帶上,爹他一定擔心死我了,再晚點兒,我就得家法伺候了!“趴在臥榻上的寧致遠皺著一張小臉,上下其手翻動身上所有的口袋,活像一條在岸上撲騰的魚。安逸塵拿過他的外套,按下他亂動的身子讓他別太激動。
寧致遠摸索了半天,身上除了一堆銀元什麼也沒有,天氣尚寒,衣服得留著穿,這總不能讓安大夫拿著錢上門做信物吧。他忽而心靈福至,摸到胸口一樣物事,解開領口將它從脖子上摘下來放到安逸塵掌心:”我家那些下人跟著我鼻孔朝天慣了的,拿著它到寧府,沒人敢攔著你,我爹看見了一定會重謝你。“
安逸塵將那物拿到近前細看,隻見是一塊上好的羊脂玉觀音,入手溫潤,還帶著寧致遠的體溫。”這玉太貴重,你真的放心交給我?“
寧致遠抿嘴一笑,清亮的大眼睛透著毫不掩飾的坦誠。”這是小時候我娘留給我的,以前從未離身,不過我相信安大夫的為人,美玉托君子,我小霸王從不會看錯人。”
安逸塵緊捏下手中的玉,目光直視著寧致遠,亦是一笑,“好,我一定完璧歸趙,不過我不要什麼酬謝,這本是舉手之勞,你這幾天一定要靜養歇息,調養的方子我會一並交給令尊……”邊囑咐著,轉身走向門口。
剛邁開腳步,安逸塵感到身後有股力把他往後拉扯,拽得他整個人一踉蹌。他穩定了下身形轉頭,寧致遠半個身子探出了臥榻,細白的手指緊緊揪住了自己的西裝下擺,捏得指尖都泛起了粉紅。他似乎也被自己出其不意的動作給嚇了一大跳,整個人尷尬得把頭埋在了枕頭裏,還使著勁把臉往枕頭裏鑽,真是像極了某種小動物。安逸塵被他這鴕鳥般的舉動逗得藏不住一口白牙,他拍拍寧致遠毛茸茸的腦袋,防止他把自個兒給悶死了。
“你還有什麼事就說出來吧,我暫時不會走。”
“真的?”寧致遠試探地抬起頭,眼睛瞪得像銅鈴。
“我怎麼會在聽完要求之前丟下我的病人就走呢?”安逸塵裝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撩撩西裝下擺,拉過身後的椅子坐下。
“咳,我就是想問你……你現在住在哪裏?小爺我可不是怕你跑了,我就是,怕我好了以後找不到你……”寧致遠揉揉鼻子,眼睛盯著地磚像在研究上麵的花紋。“你說你剛來魔王嶺,人生地不熟的,這四大鎮方圓百裏的地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你直接說了,也省去我到處打聽的功夫。”
“我和家父暫住在花神廟裏,十多年前我們還有親戚住在魔王嶺,可是現在卻找不到,怕是早就舉家遷走了。我父親為了培育我成才,在外漂泊多年,最近身體抱恙,我們身上的盤纏也花的差不多了,所以我最近在外行醫,先走一步算一步。”
“不過家父喜好清靜,這花神廟後的茅屋利於他老人家靜養,”安逸塵趁寧致遠跳起來之前婉拒了他的盛情邀約,“我父親的病每天必須按時服用我配製的藥,我們……確實不便打擾府上。”
小霸王的一腔熱情被一盆涼水熄了個徹底,委屈地撅著嘴嘟囔道:“我寧府後廂房也算鳥語花香,清淨別致,以我家的財力,可以給你爹請最好的大夫,配最好的藥……我不是小看了你的醫術啊,我也想你爹早日康複。既然你心意已決,我寧致遠也不會強人所難,你快回去看你爹吧,我就在這睡一晚明天就神清氣爽健步如飛了……”
說著正推著安逸塵讓他快些離開,一聲大如擂鼓的咕嚕嚕聲從兩人之間發出,在寂靜空蕩的客房裏特別清晰鳴亮。倆人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不約而同地把目光移向寧致遠的肚皮,一時間被尷尬的氣氛包圍。
“……還是,先去樓下點些飯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