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冰山在海麵上緩慢移動。
    看得見的，是它極小極小的尖端。
    遠在人們的預警響起之前，龐大的潛藏的部分，就已經觸及了礁石，轟烈。
    遠離京城權力鬥爭的漩渦，南京軍區風平浪靜，百廢待興。
    順利完成例行的交接，楚賀攙著程關河走出軍區的標誌性大門。
    黑色的越野車在門口等著他們。站在車邊的是一群沉默的軍人。
    和上次離開的時候畢竟不同了。
    程關河申請退役離開成都軍區的那天，隻有一個人，沒有車，也沒有戰友送行。
    來送別的是特戰隊幸存的成員。趙明僥幸留下了一條命，盡管右臂因為嚴重損毀無法修複而被切除。王建設和其他軍人的葬禮已經舉行過了，能找回遺體的都找回了，埋在軍區的後山上。屍骨無存的，辨認不出麵貌的，也按照軍區的名單立了碑。
    程關河一手搭在楚賀的肩膀上借力，空出的一手拍了拍趙明。不用多說，活著的人就要好好活著。
    “我已經申請退役了。”趙明撿回一條命之後話就更少了，偶爾會帶一條煙上後山，陪一塊碑說說話。那樣似乎把他要說的，都已經說盡了。
    缺了一條胳膊，一隻袖子空蕩蕩的，不過好在冬天的衣服厚實，遠看也看不出異樣。趙明無所謂地甩了甩袖管，難得露出個放鬆的笑，看了眼程關河，又看了眼楚賀，隻道：“走好。”
    楚賀也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保重。”
    剩下的人用不著逐一道別，齊齊敬了個軍禮，就此別過。
    時局動蕩，未必沒有再見的時候。
    程關河的身體沒有完全恢複，所以開車的是楚賀。
    一路上他頻頻後望，但顯然關注的並不是還站在原地的那群糙漢子。
    “我還是覺得應該把丁紅帶上。”軍區大門都在視線裏變成一個小黑點了，楚賀才遲疑開口，“軍區裏也沒個熟人，萬一出了事不好照料。”
    程關河向後靠著，聞言坐直了身子，按住楚賀的擱在方向盤上的手，示意他停車。
    “不要多想。她跟著我們，才不安全。”
    楚賀也知道他們兩個單獨行動，失去了軍隊的保護，幾乎可以說是走一步看一步，一個女人抱著個孩子跟著，對雙方都是負擔。
    但他有點放不下丁紅，還有那個小孩。
    抱在懷裏，就那麼一點點大。
    “別多想，會好的。”程關河揉了揉他的頭，目光堅定。
    楚賀想了想，握住他的手，問道：“我們真的要去陝北？”
    “是。”
    “是回你的老家嗎？”
    “是。”
    “那你爹……”
    “我不知道。”自從程關河重新回到成都軍區執行有關變異體的任務之後，他和家裏就失去了聯係。陝西現在已經是淪陷區，恐怕他家中的情況並不樂觀。這也是他為什麼一被停職就立刻決定返回陝北的原因。
    隻是再多帶上一個楚賀，事情似乎，變得有些微妙。
    程關河製止了楚賀重新啟動車子的動作，微微前傾身子，整個人瞬間加深了一層壓迫感：“問一個問題。”
    “問。”楚賀坦坦蕩蕩。
    “這輛車……為什麼是太陽能驅動？”
    隨著變異體危機的持續和加深，能源問題日益嚴峻。和中央以及其他軍區交換過信息之後，程關河得知各地的ST供應都開始短缺，限製能源使用已經勢在必行。除了變異體對城市基建的破壞之外，暫時沒有淪陷的地區，盛行的反ST的極端運動也大張旗鼓地包圍各大ST供應基站。政府單反出動警力鎮壓，國外的輿論便一片嘩然。更何況，他們也沒有太多富餘的力量可以用於內耗，即便暫時沒有淪陷，絕大部分警力和兵力也被安排在了市郊進行警戒。
    以當下能源轉化技術的發展，ST供應缺口在這場危機之前幾乎是不可想象的。程關河記得第一次遇到楚賀時，他就是一個人開車前往成都。那時候開的，就是現在這樣太陽能驅動的越野車。
    楚賀不是什麼狂熱的複古愛好者，選擇這種既不廉價也不高效的車型，又是出於什麼原因？
    程關河有一種隱隱的猜測，或者說是擔憂……楚賀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些什麼？
    “很奇怪嗎？”楚賀反問了一句，眉角挑起。
    見程關河習慣性地抿唇，楚賀的手指輕輕按上他的唇角，扯了扯，笑道：“你在我家看到過咖啡機，你也聽說過我在大學的時候是個環保主義者，所以……會買這種車一點也不奇怪。”
    “我也反ST。”
    程關河覺得他還是隱瞞了什麼，追問道：“為什麼？”
    楚賀一邊回答，有些漫不經心，一邊認真地用手指描摹著程關河的麵部輪廓：“原因很多。人類應用科技近百年進展很大，但那隻是科學的外延。自從ST發現之後，雖然為提供了能源支持，理論上各類大型實驗有了實施的條件，但是因為……各種原因，事實上真正得到全力支持的，都是實利性的實驗。”
    有了實驗的能源條件，也要看政府給不給實驗的能源撥款。
    畢竟科學家，都是一群窮鬼啊。
    “現在看到的繁華都是虛假的繁華。就像是中國的宋代，基礎科技沒有根本性進步，人類的精力都集中在了怎麼做出些精巧的玩意兒上麵。這不是一件好事。當人們發現走五十步就可以享受生活的時候，一般不會多走一百步。”
    “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楚賀忽然張開了手掌蓋住程關河的雙眼，靠近了說，“我又不是極端分子。再說，不是還有你看著我嘛。”
    手掌的邊緣還能感受到程關河的呼吸，極其規律而有節奏的。
    楚賀挪了挪身子，大半個人靠在程關河的身上。
    “你問了我一個問題，現在該我問你。”
    “你這次帶我回去，算是……見家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