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夢，他提醒自己。
    明明閉著眼睛，卻能看到大片的紅色，好像開濫了的花，揚揚灑灑鋪滿一地。沒有織金的緞子作襯，顯不出貴氣，妖豔地過了頭。
    街上沒有人，沒有狗，沒有樹。
    他也許站著，也許坐著，也許跪著。
    在夢裏，手是自己的，眼淚也是自己。
    眼淚滴在手上，什麼感覺也沒有。落在地上的濺起朵水花看得那麼清晰，啪嗒之聲卻沒有響起。
    倒在他身前的屍體是那如此龐大，像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山。建造中的大樓，撕裂了包裝和掩飾，剩下鋼筋鐵骨的粗糙和不堪。
    地上的血流到天上。天空好像都被染成血色，隻露出一個巨大的，黑洞洞的口子。
    像一根槍管，一隻黑眸。
    早知道是夢。
    沒有聲音，沒有觸覺，沒有溫度，蒼白得就像年畫上的美人，再風姿綽約也不過一張平紙。
    楚賀睜開雙眼，瞳孔一瞬有些渙散。
    正對著他的是一盞老式的照明燈，散發出不同尋常的暖黃色燈光。
    天花板原該是白色的，因為年頭長了沒有翻修，在暗褐色中裂出一條條細紋。如果不是頭部過度震蕩造成的暈眩和血塊淤積，那麼他應該還能看清趴在細紋上的爬蟲，扁長、黑色，看不清的腳擠在一塊，挪動著。
    想要挪動身子，腹部卻感到一陣緊連皮肉的撕裂感。稍稍放鬆，小幅度地扭動脖子，還好，脖子沒事。
    這是一間小型的出租屋。
    他雖然沒有住過，但是在新聞報道中見過不少。
    標榜調查記者的人總是對著攝像頭，蹙眉低眼，擺出一副麵對弱勢群體常有的姿態，清清那前一分鍾才厲喝助理給自己補妝的嗓子，幾乎就要聲淚俱下：“這是我們的新世紀，卻不是所有人的。”
    “就在這座發達的城市裏，人們抱怨著一年工資隻夠在市中心買上一平米的地，就在這座發達的城市裏，有人哪怕在郊區也買不起一寸房。”
    “這是一間廉租房，位於以前所說的棚戶區。四年前舊城改造，這裏原有的建築都被拆除，現在隻剩下工地，和這些臨時的‘住宅’。”
    說到住宅時，記者故意停頓了一下：“我們稱它為住宅，是因為它就是兩個小姑娘的家。小姑娘們都是十七歲，三年前從老家到成都打工……”
    接下來就是重複了多年的進城打工青年問題。節目的最後，主持人有意無意地影射了當局對此的放任態度，提出科技的發展是否真的能夠緩解貧富分化的質疑。這倒是很出乎楚賀的意外。
    “嘩嘩”。
    不足十五平方米的房子，床擺在靠窗的位置，其餘的地方塞滿了各種家當，飯桌、椅子、衣櫃、水池……五髒俱全的小小小麻雀。
    牆上倒沒有地上那麼局促，一麵灰白間雜的牆壁上，隻掛了一張男星的巨幅海報。男星近兩年正熱，追捧者無數，上個月還做了一場聲勢浩大的開機宣傳。
    海報上男星的扮相是一部仙俠電影中的主角。那部電影是他的成神之作，黑袍紅襯，斜飛眼角，是他最為人稱道的造型。
    風掀起海報。
    海報上的陰影隨著紙張的起伏而流動。
    陰影的主人坐在椅子上，彎起的背像一張拉得飽滿的弓。昏黃的燈光為他的身軀阻擋，在牆上投下模糊的黑影。
    他的右腿褲子挽到膝蓋，露出的小腿上是一道深達腿骨的傷痕。部分位置已經開始結痂，剩餘的部分還能看到表皮下的新鮮血肉。
    沾滿了血的繃帶被丟在一邊，他皺著眉給自己上完了藥，拿出一卷幹淨的繃帶，重新固定包紮傷口。
    房間裏的東西擺的滿滿當當，他的身形高大，縮在一角顯得有些局促。為了給自己包紮，更是把身子蜷的緊實，和海報上迎風而立的人相比更加不堪。
    楚賀卻笑不出口。
    程關河起身將廢棄的繃帶丟到垃圾桶裏，又坐回原來的位置。從楚賀的角度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是在發呆還是沉思。
    “我們在離客運站西北一公裏的工地。”程關河沒有看向楚賀，卻似乎知道他已經醒來，“離基地還有21公裏。你腹部受傷，現在沒有行走能力。”
    這不重要，楚賀等著他沒說完的後半段話。
    “部隊已經撤回基地。我們的通訊器都已經損壞。從客運站到城區的道路全部被強製隔斷。”
    “隔斷？”楚賀的腹部一痛，眼下卻顧不得。
    “炸了。”程關河的聲音隻是尋常，但兩人都知道，現在的情況並不好，甚至可以說，糟糕透了。
    部隊撤離，通訊器受損，說明他們沒有辦法獲取軍方的幫助，隻能憑借自己的力量回到基地。
    而道路的封鎖，除了預示他們不能開車出行之外，更透露了軍方針對這一地帶的下一個部署。
    程關河看著楚賀。
    楚賀看著頭頂的燈：“我昏迷幾天了，你怎麼還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