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龍擱淺灘  第二十一章 愧疚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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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抬頭看了一眼仰望了十七年的高高在上的帝王,語氣帶上了些傷感的情緒,“父皇,這十幾年來,兒臣日日期盼有朝一日能和父皇像尋常父子一樣,說一說心裏話,如今,倒是借著今兒個兒臣之罪實現了這個願望,過了今日,以後,怕是沒這機會了!”
    他又勾起唇角低低的輕笑一聲,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絲釋然,一絲黯然。“那個故事講得是老太監的身世,講他入宮的經曆,老太監姓洪,他都忘了自己叫什麼,但卻一直記得他入宮的原因。他是他們家大兒子,他們家並不是那些吃了上頓沒下頓,為了生存不得已賣兒賣女的貧苦人家,也算是有田又有宅的百姓,一年守著幾十畝地,不僅不為生計發愁,交了官糧之後,留下一年的口糧還有賣的糧食。可惜,他娘生下他就難產而亡了,後來他有了後母,他後母待他特別好,哪怕他有了小弟弟,家裏吃的用的也是緊著他用,他們一家人很幸福,爹娘愛他,弟弟敬他,一直這樣幸福的長到十二歲。他們鄉裏的一個鄉紳早些年死了獨子,這麼多年再無子嗣,鄉紳的妻子悲傷過度,成了神誌不清的瘋子,後來那鄉紳的妻子接受了現實,經過多年治療已經痊愈了。
    鄉紳不甘絕後,於是在全鄉放出消息,哪家的兒子願意過繼給他,他願出五百兩黃金,但是,那家的兒子必須很聰明,很懂事,而且還得識字,就這樣,他成了鄉紳的兒子,因為他父親告訴他,家裏生計不易,已經揭不開鍋了,還告訴他,他們本想將他弟弟送去鄉紳家過好日子,隻是他弟弟不識字,還不懂事,還沒他聰明,他繼母還告訴他,去了鄉紳家就不用下地幹活,可以好好讀書,考取功名,他就那樣稀裏糊塗的成了鄉紳的兒子。
    在他離家的第二日,他的爹娘和弟弟一家三口變賣了田產,帶著黃金兌的銀票不知所蹤,第三日,他才知道那瘋了的鄉紳妻子的病根本沒好,看起來與常人無異,隻是心理早已扭曲,而且越來越嚴重,因為思念兒子,因愛生恨,對所有的男孩子恨之入骨,往死了折磨,已經有好多貧苦人家的孩子被她虐死了。
    他日日受折磨,也慢慢知道了,原來他弟弟出生的時候,他爹就找過鄉紳,可是那時他還小,整日玩兒泥巴,不懂事,鄉紳還年輕,也就拒絕了他爹的請求。那時他明白,為什麼弟弟七歲了,還不識字,為什麼他四歲就開始在鄉裏的學堂跟著老先生啟蒙。他也明白了,為什麼五百兩黃金和過不盡的好日子卻沒人願意過繼子嗣給鄉紳。
    後來,在鄉紳的家裏他待了三個月,幾乎活不下去了,他拚著命逃了,可是失敗了,遭到了毒打,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那鄉紳才答應他,放他出去容易,要麼去宮裏做公公,要麼還他五百兩黃金,外加三個月生活費折算成一百兩銀子,十二歲,無親無故,他到哪裏去找那麼多銀子?與其日日挨打受折磨,不如進宮一了百了,反正洪家已經沒有他這個人了,傳宗接代延續香火與他無關,他進了宮,成了太監。那鄉紳因為向宮裏進獻宮人,又花了銀子,最終成了那個縣的縣丞,而他,成了棲鳳宮裏的小太監。
    洪家的大兒子,處處優越,卻是為了為弟弟擋下災難,換來五百兩黃金,父皇,您說,兒臣處處優越,是為了什麼?”
    不去看晉安帝陰沉如水的臉色,景安玨自顧自的低低笑了,笑的眼淚都出來了,他死死仰著頭,將那笑出來的眼淚憋回了眼眶。
    他一直都知道,父皇不愛母後,因為皇後賢良溫婉,是皇爺爺心裏的皇後人選,父皇登基的條件,必須是娶江南靖南侯梅府的小姐梅若依為妻,皇爺爺與梅老侯爺一起打仗奪天下,他不願負了當年與他一起起義的兄弟,又怕父皇登基忌憚以軍功立世的梅家,便想到結秦晉之好,父皇能多一大助力,還能保護梅家,不至於富貴兩代就沒落,可是那時身為皇子的父皇已經有了喜歡的人,夏柔,夏禦史夏勉的女兒,也就是後來的柔貴妃,當時的他的皇叔也是能力出眾,父皇為了皇位,不得已娶了靖南侯府的小姐。
    晉安十五年,父皇登基,由於皇爺爺打下江山才十來年,為了穩定民心未改年號。仍沿用晉安。登基大典上,父皇冊封母後為皇後的同時,冊封夏妃為貴妃,封號曰柔。也是宮內唯一一位有封號的嬪妃,至今如此。
    椒房專寵不足以形容父皇對柔貴妃寵愛的萬一,母後無奈,她不過是遵從父母之命而已,卻落得個尷尬的地位,她日日哀傷卻在棲鳳宮一步也不曾踏出。直到生下他,母後的人生才算有了寄托,他不滿周歲的時候,母妃聽宮人來報柔貴妃看過大皇子之後,大皇子嘔吐不止,身上起了疹子,而且高燒不退,母後慌了,唯一的兒子出了事,她宣了太醫之後得知是食物中毒,宮人皆道除了奶娘的奶水,大皇子隻吃過柔貴妃帶來的馬蹄糕,馬蹄糕柔軟滑嫩,未滿周歲的孩子可以食用,經太醫查驗,奶娘的奶水沒問題,馬蹄糕裏確實有致小兒嘔吐,高燒,過敏的藥物,深居簡出的母後憤怒了,那時柔貴妃的孩子已經七個月了,可想而知她這麼做的原因,母後因為婚姻一事對柔貴妃多有愧疚,什麼都能忍,獨獨他這個兒子,是母後的死穴,於是,母後第一次,擺出皇後的威儀罰跪柔貴妃,柔貴妃也不解釋,隻是沉默的跪著,沒一個時辰,柔貴妃小產了,太醫都沒來呢就已經保不住孩子了。
    父皇當日出宮巡視流經虞城的晉陽河水利工程興修進度。黃昏時回宮問此事震怒,柔貴妃不發一語隻是哭,後來父皇下令,將那個已然成型卻未出世的男胎上了皇家玉牒,取名曰麟,景安麒,是大夏名正言順的二皇子。
    由於柔貴妃悲傷過度,宮裏明令禁止提及此事,這件事便不了了之。母後因此,被罰禁足一年,其實罰不罰都無所謂,母後從來都是深居簡出,直到兩年後,柔貴妃又生下了三皇子景安麟。同年,林妃生下四皇子景安軒。兩年後,母後在寒冷的冬天,隨著大雪永遠離去,諡號孝賢皇後。出人意料的是,晉安帝專寵的柔貴妃卻並未入主中宮,而是進宮時間不太久,同樣生了皇子的林夕林妃妃成了皇後。
    “你想借這個故事說明什麼?還是,想告訴朕什麼?”晉安帝眉頭皺的死緊,看著地上站著笑著流淚的兒子。
    “兒臣想告訴父皇,兒臣自始至終都不曾肖想過父皇身下的那把金椅子,三皇弟十五歲了,天資聰慧,進退有度,不枉父皇廢了十幾年的苦心,他足以擔起大任。兒臣自請撤去儲君之位,願遠離虞城,一世為大夏之臣。求父皇成全。”景安玨跪在地上,脊梁挺得筆直。
    其實景安玨自從七歲因陳榮秋教訓陳小虎的一番話醒悟,他就覺得他的父皇不待見他,林後敢明目張膽的捧殺他,將他養的不學無術,他的父皇卻默許,無動於衷,他就已經有所察覺了。在知道當年他母後和柔貴妃的恩怨糾葛,他父皇對景安麟的喜愛,還有靖南侯梅家他的外公去世之後,梅家的人出仕的越來越少,幾乎在母後死後與他斷了聯係。他就隱隱約約意識到,他這個太子,不過是為弟弟鋪路,他無所謂,真的無所謂。
    如他所說,那把冰冷的破椅子,自始至終他都沒惦記過,隻是心涼,心涼自己父皇對他的做法,對於一個孩子的殘忍利用,自以為是的父愛不過是一場利用,不過是為了為另一個兒子掃清障礙,他的皇叔活著的時候,明裏暗裏的為難刺殺,哪一場不是衝著他這個太子而來。這些記憶翻出來,他除了絕得冰冷,便是無邊的厭倦。原本,他想著查清母後的死因,報了仇,然後離去,卻不料,羽翼漸豐的他,成了景安軒的絆腳石。林後等不及了,終於出手了。
    晉安帝未說話,隻是久久的看著景安玨,那張像他的臉上介於稚嫩與成熟之間的擔當,他覺得恍惚,原來轉眼間,他的第一個孩子,已經長這麼大了,足以擔起男人的責任了,這些年來,他身為帝王,忙著治理國家,忙著擴大疆域版圖,忙著防著外族侵擾,忙著教導麟兒,卻原來,他的大兒子,也是這麼優秀,昨夜的事,其實自始至終他都知道,他隻是冷眼看著,看著這個孩子被灌醉,被設計,因為這樣,他就名正言順的能將太子之位留給她與最愛的女人生的他最愛的孩子,讓他們的孩子能在他百年之後站在大夏國的最高處,俯視大夏的萬裏江山和大好山河,體會那隻有帝王才有的孤獨和優越。直到這一刻,看到麵前這個孩子淒涼隱忍的笑,自嘲悲傷的淚,他才忽然意識到,他也是這個孩子的父親,哪怕這個孩子的母親他不愛,但孩子是無辜的。
    其實細想起來,在宮裏,他最虧欠的,當屬大兒子了。由於對梅氏的不喜,他也連帶著不喜歡大兒子,等到大兒子成了太子,也不過是為了給麟兒鋪路,做擋箭牌。
    自古有嫡立嫡,無嫡立長,大兒子既是皇長子,又是嫡子,當之無愧的太子,若他貿然提議立麟兒為太子,那麼不僅大臣會阻止,所有的陰謀詭計和暗算危機全都會衝著麟兒而去。他怎麼舍得讓他心愛的女人擔憂,柔兒那麼善解人意,那麼善良,因為皇位,他讓她受了委屈,又因為麒兒的事,他對她心存愧疚,隻有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才能保護麟兒。
    明麵上立大兒子為太子,光明正大的不喜歡他,不與他親近。畢竟皇帝對儲君嚴厲,誰也不會說什麼。
    對於四兒子景安軒,因為林家,林氏的哥哥林陽是將軍,他在明麵上,敬重皇後,寵愛四兒子,倒也是父親的樣子十足。
    現在想來,他暗地裏最愛柔兒母子,明麵上敬重林氏,喜愛四兒子,自始至終,被他以一個虛幻的太子之位打發了的,隻有大兒子。
    “你……算了,明日早朝再說吧,若要離開虞城,你打算去哪兒?”既然不能彌補,那就讓他挑個順眼的地方去做逍遙王吧。
    “父皇,兒臣哪裏都去得,隻要是我大夏的疆域,即使黃沙大漠,又有何妨。”景安玨已經將心裏的淒涼收了起來,低沉的聲音透著指點江山的激揚。隨後,他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軟榻,開口說道:“兒臣隻求父皇,饒了顧瑾瀟,他是無辜的,昨夜之事……是兒臣強迫他的,兒臣傷他已是過分,不想他再被兒臣牽累。父皇昨日許他一個願望,那就放他離去吧,從此,世上再無顧瑾瀟此人,兒臣求父皇成全。”景安玨鄭重磕了一個頭。
    “好,朕答應你。”晉安帝抿唇思索片刻,便答應了。
    “謝父皇!兒臣告退。”景安玨磕頭,起身抱著顧瑾瀟走到門口,頓住回頭看了眼龍椅上的帝王,轉身離去。
    “玨兒,你可恨父皇?”晉安帝不明情緒的聲音傳出禦書房,傳進景安玨的耳朵裏。
    景安玨再次頓住,他沒轉頭,隻是輕輕的說:“兒臣從未恨過您,以前不會,以後也不會,您,永遠永遠都是兒臣最敬愛的父親!”說完,在不停留,大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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